春日清风濯濯,隐陌靠在墙上,后背衣衫被砖石晨露沾淋,湿黏一片。她看向树影连绵后的沈池的马车,眼底猩红遍染。
她从未想过徐濯枝会死。
明明临行前那人还曾与自己说过,待她归来后,便与自己离开这里,去寻一处无人地,安稳过完下半生。隐陌舍不得,伸手想将徐濯枝从马车上拉下来,特别是见她藏在车帘后一双通红眼圈后,心中不安更甚。
她跛脚快步上前,哑声道:“濯枝,我……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身后暖香阁的姑娘们拉着她,隐陌却浑然不觉,只仰着头看那车内不露面的徐濯枝,一遍遍的重复着。
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直到马车即将起行,一阵凉风过,徐濯枝眼前被帘子遮了一晃黑。她偏头看着,泪珠串儿一颗颗的落。
“娘子,我会回来的。”
徐濯枝垂眸揉搓着布帘上被水儿濡湿的晕圈,低声笑道:”待我回来那日,娘子可定要来接我。”
“……好。”隐陌的声音哽咽着,她道:“娘子定会来接你,接你回家。”
接你回家。
北昭事清那天,隐陌早早的站在城门高墙上,尽管她身后的人群推挤的混乱不堪,可都难消她脸上止不住的喜气神色。远远望着冀**队策马而来,身侧的百姓纷纷扬旗欢呼雀跃,他们笑闹着去找队伍里的熟悉面容。
找到了,就两相对望,展声相唤。
找不到……总能找到的。毕竟此次北昭之战,冀军未失掉一兵一卒。
等到身边的人群都陆续开始叫嚷着相唤思念聚肠时,隐陌却仍静立不作声,她的脸上喜气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堕入深渊般的恐惧和无助。
她见到了军队后尾处的那四人抬的简陋的黑色方棺。
“娘子,对不起,是濯枝骗了你。“
隐陌打开容书递来的信,信的开端便是这墨迹四溢,泪晕染朦的一句话。
徐濯枝的这封信很长,洋洋洒洒的写满了四页纸。隐陌前后仔细瞧了五六遍,只觉心痛愈发难捱。
她不想活。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徐濯枝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她被亲生父母用一两银子卖入奴市后,亦或是她被沈然绑着困于府内凌辱无人可救她时。
她喜欢北陆。她以为自己可以配的上她的。
“娘子,我很脏,没人会要我的。“
徐濯枝于信中写道:“我知道若娘子听到这句话,定会怪我胡言乱语。可是娘子,在这世上除了您,真的再没人会要我。濯枝想不明白,我为何要继续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娘子,我似乎真的找不到能继续活着的意义。
一个恶心的人自知配不上任何人,所以娘子,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去到那北昭王城。
所以娘子,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你看,因为濯枝,这场战争未死一人,濯枝没有让任何人因死而分别。
所以娘子,夸夸我,好不好?濯枝还……从没被人夸过。”
泪糊了满眼。
她睁着眼直勾勾的望着信尾的署名,继而指腹在上轻轻扫过,沙沙作着响。
——“徐濯枝。”隐陌呢喃着念她的名。
接着,信笺上滴落一颗水珠,像烫热的油封,迷蒙而沉淡。
“娘子的濯枝,是个英雄。是拯救冀国的英雄。”
念及往事,只觉恍惚朦胧,像是隔了层轻纱,虚虚掩掩,望不到尽头。
隐陌定了定神,人身子在树梢阴影下略略转侧下,她凝眸瞧着那沈池被人搀扶着缓步上车,攥着袖箭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不能杀他,”一人斜靠在不远处的树干旁,忽的开口道:“隐陌你不能坏了殿下的计划。”
闻言,隐陌抿唇不语,她转头看向连连高墙下立着的孤寂身影,末了,苦笑一声。
“还以为你要躲我一辈子,”隐陌说:“北陆,你将她葬在了哪?”
北陆隔着二人间横贯的日光,默不作声。
“你喜欢她。”隐陌轻声道。
“……我不知道。”北陆站在阳光里,全身发冷。她怔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脸颊处两行湿痕分外刺眼。她重复道:“我不知道。”
隐陌看了她一眼,又道:“你喜欢她。”
远处的马蹄阵阵,北陆彻底愣在原地,心脏被这马蹄踩的翻乱纷杂,酸胀不堪。
“北陆,”隐陌的嘴角僵硬的往上拉了拉,似乎是想笑,她看着北陆脸上的泪痕,抬手指着沈家马车离去方向,说:“你知道濯枝她被那畜生沈然欺辱之事吗?”
“……什么?”北陆睁着眼,只觉这阳光昏沉,把人堵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四年前,你离开的那一天,沈然大闹暖香阁,强抢濯枝入府。”
隐陌说:“整整两日,那畜生才放濯枝归阁。”
阳光曝晒,却冻的人心颤。
隐陌问:“北陆,你把她葬在了何处?”
四下寂静,只余风过林梢,北陆的泪水直淌下来,被这阳光冻成一块一块的冰面子,结在眼下,一碰就痛。
半晌,她微微抬眸,看向隐陌,声音喑哑难听:“蓟城南郊柏树林。”
*
沈家小厮们跪趴在府院中,各个垂首躬身,瑟缩着默言不语。
而沈池却坐于上堂中,眼神凌厉的扫视阶下众人,而后手中杯盏落地,溅起一地碎瓷。瓷片细小锋利,少许擦过前排小厮的侧脸,淌出一条条深红血渍。
见状,众人大骇,纷纷变了脸色,心跳如擂摄鼓,一动不敢再动。
“上垂锦庄掌事何在?”座中沈池忽然道。
闻言,阶下小厮颤抖着跪让出一条小道,露出了藏在最后面色惨白的羸弱掌事。
那掌事哆嗦着身子,低头小声道:“是。”
院中无一人敢言声,更有三两小厮被吓的两眼一翻竟直直晕了去。掌事偷摸着瞥了眼身侧两腿蹬蹬的昏软小厮,齿间止不住的打颤,左肩一趴,作势竟也要倒下去。
而就在此时,台上沈池却道:“来人,把院中这些废物拖下去,活埋罢。”
话音才落,这掌事再不敢昏,手抵在腕上狠狠掐了一把后,忙慌乱着膝行上前,叩首道:“大人,奴才……奴才在。”
沈池自上而下睨着他,道:“那暖香阁阁主此前去到锦庄选布制衣时,可有与你攀谈?”
“有……有的。”掌事答道。
“哦?”沈池眉梢一挑,双眸微眯,“聊了什么?”
察觉到高座中落于自己身上的狠戾视线,掌事全身发麻,他深吸一口气,抖着声音开口道:“那人只说了他夫人甚喜这庄内锦制绣织,愿与锦庄达长期合作。”
沈池倾身上前,却见这人满头冷汗,“只是这些?”
掌事答:“是……”
“嘭——”案上杯盏尽数摔落。
沈池红着眼睛,伸手掰过这掌事下巴,笑道:“撒谎。”
掌事被迫仰起头,张着嘴无法闭合,口边的水渍沿着花白胡子砸下,泛着汩汩恶臭。见此,沈池嫌恶的收回手,将这人踹至一旁,接过身旁侍从递来的巾帕,直擦的手指泛红起皮才罢休。
“来人,”沈池背手而立,犹如宣判生死的阎罗,语气淡淡,道:“把他拖下去,仗杀。”
“是。”言毕,门柱两侧守着的一众侍卫持棍棒上前,任凭那老头如何哭咳着,也毫不手软。
待沈池一盏清茶饮尽,方才外院凄厉的惨叫才弱下去。
直到架在木凳上的人倏然软下去,伸手去探,却是再无声息。
掌事死了。
沈池抬手按了按疲累的额角,在满院血腥气中开口问:“可还能找到他?”
一侍卫上前跪地叩首,道:“前几日叶将军手下士官探到,他最后现身于北昭城内。”
沈池挑眉,有些讶异道:“竟能苟活至此?”
侍卫点头,说:“他在北昭还躲过了叶将军士下的一场刺杀,听闻是被一新上任的官员给挡了去。”
沈池来了兴致,问:“可知那官员是何人?”
侍卫嘴唇嗫嚅几下,抬眸瞧了沈池几眼,轻声道:“是原北昭王城使臣李鹤眠。”
“……”
沈池蓦然一顿,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子里渐起而成。
如今在这蓟城,谁人不知那北昭使臣李鹤眠凭的是七殿下的劝说才免受北昭灭国之难,得以在这冀国有一方落脚地处。而现在,那人被王君分至北昭以清查土地户籍之要,虽是个小官,但到底是得了任用。
只此恩情,在这朝中,即使尚未言明,但在那群官员心里,这李鹤眠早已站队了七殿下,唯七殿下命是从罢了。
而此刻,李鹤眠却豁命救下了舟明,可谁又会以命相抵去救一个陌生人?若不是那傅怀瑾的命令,李鹤眠一个好容易安稳在他国的异乡人,定是绝不会多管闲事。
念及此,沈池直挺挺的站起身,两手扶着桌案,他垂下眼睑,盯着盏中黏在底部湿碎的茶叶,只觉口干舌燥。
他的下半部脸庞隐在窗栏的阴影中,抖的像是院外的风林叶响,扑簌簌的,发着泛旧的光。
“来人——备马,去左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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