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晚间,云夫人的殿中就已经摆满了一排降暑冰盆。
云姝支手倚在寒气边,身下铺着昨日锦庄新进的蚕丝云缎,鬓边的簪花流苏随她动作轻飘飘的晃,宛若窗外被热浪烤折了腰的翠叶,蔫叽叽的。
“叶氏现在自身都难保了,”云姝半阖起双眸,说:“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关系,免得再引火上身。”
殿中人闭言不答,只抬眼望向云姝身后透过窗栏挤进的几缕残阳,血一般,泼了他一身。
半晌,这人转回目光,看向云姝,轻声道:“母亲,我必须救他。”
云姝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径自嗤笑出声,于锦缎中微抬眼斜睨着傅珩,“你要拿什么救他?”
“......我去求父王...父王从小便疼我,他一会答应的。”
说着,傅珩掀袍起身,抬步就走,但还未行几步,身后的云姝叫住了他:“珩儿,你以为你父王真的会帮你吗?”
傅珩脚步一顿。
“叶之舟果真是把你‘保护’的太好了,”云姝面上露出几分嘲讽神色,道:“才让你现在做事都像稚子一样愚蠢。
“母亲,此话何意?”傅珩转身,眼中赤红一片。
“你以为叶氏在冀国的优待与敬仰是从何而来?”
云姝说:“还不是全凭着叶之舟四方征战才换来的,而你我也正因为投靠叶氏也勉强分得了一杯羹。你父王敬他却也惧他,因为还要从这人身上榨取功利,所以就开始予他们一族以官位、财富.......当然,你我也同样是王君讨好叶家众多手段中的一环罢了。”
殿外的蝉鸣依旧,只是都支离破碎的,喊一声便哑一声,像濒死者求生时绝望的惨叫。
傅珩看着云姝,喉头上下翻滚着,想说话,到最后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云姝见他这副模样,终究是有些心软,忍不住柔了语气,劝道:“珩儿,如今的叶氏能给王君的价值再不复从前,更何况,这叶之舟功高盖主、狼子野心,王君能留他一时,但总归留不了他一世。待到叶氏倒台,在这偌大王宫,母亲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你了,珩儿。”
傅珩闻言,身形一颤,看向云姝的眼神愈发悲恸,他说:“母亲。”
“嗯?”
傅珩眼角忽的有泪闪过,“他会死,对么?”
“珩儿。”
傅珩又道:“倘若他真的回了蓟城,父王会杀他,对么?”
云姝蹙眉起身,顺着玉阶缓步而下,直至走到满脸是泪的傅珩面前,她眉头拧的越发紧了,“珩儿,你现在在乎的不应该是叶之舟,而是你父王身下的冀王之位。”
“不,不是,”傅珩摇头,“我在乎的只有他......母亲,我爱他。”
“啪——”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掌风袭来,傅珩被这脆生生的力道打的别过头去,面颊瞬间突兀着浮出一片红,与殿外赤红的残阳一起,被暑气吞噬着,被黑夜拢食着,了无生机。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云姝收手冷笑,转身不再看他,“滚回你的宫殿去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是......儿子告退。”
傅珩走了,云姝侧身望向窗外,望向窗外连廊下他的背影怔怔发呆。半晌,待天边光色燃尽,云姝这才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看了眼四下空荡孤寂的宫殿,默默走回内室。
只是殿中烛影绵绵,合着蝉声渐断,却怎么也盖不过一声无奈低叹。
傅珩回到住处,便屏退了要迎上前侍候的所有下人。
月色中天,他独自坐在长案边,看手中笔毫掉落在信纸上的一点团黑墨渍,鼻尖一酸,又要落泪。
叶之舟想要的,傅珩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不是傻子,早就看到那人望向父王王位时,眼神里流露出的迫切与渴望。
他在利用他,打一开始就是。
傅珩苦涩的勾了勾唇角,将信纸仔细塞进信封。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与叶之舟第一次见面时,那人半蹲在他身前,问:“殿下,你在这宫中可讨厌的人?”
“有,”傅珩认真点头,“怀瑾总是抢我点心吃,我讨厌他。”
小孩子哪里会真正理解讨厌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天真的以为常与之玩闹,与之摘花抢食的就算是讨厌的人。
傅珩记得,那日自己按照他的话,将傅怀瑾带到了母亲的荷花池旁,叶之舟突然出现,并且摘了一大捧水淋淋的荷花塞在七弟怀中,并笑着说这是四殿下要给七殿下的礼物。
傅珩看着傅怀瑾怀中的荷花,想反驳,毕竟母亲平日里对这些荷花爱护的紧,现在蓦然摘了,恐怕惹她伤心。
但刚想开口,就见叶之舟向自己眨了眨眼,示意他不要出声。
傅珩就真的没再出声。
而这些年,叶之舟也凭借这种方法,为他除去了一个又一个讨厌的人,直到最后,傅珩的身边就只剩下叶之舟。
他也不得不依靠叶之舟。
最终,他爱上了叶之舟。
于是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叶之舟对他装模作样的爱意只为将来的冀王之位,但对于傅珩而言,他要的只是叶之舟的爱,就算是虚假的欺骗的,他也要。
这般想着,傅珩幽幽行至一侧窗栏处。他并指于唇下,在这寂静深夜,发出几声短促鸣音,而后不过几息之间,不远处飞来了一只青色小鸟。它扑簌着翅膀落在傅珩手腕间,亲昵的蹭了蹭。
“小青,”傅珩把信小心绑在它的右爪间,轻声道:“你一定要送到他的手里。”
一定一定。
要保佑他渡过此劫。
月色茭白如薄纱缥缈,傅珩望着天边逐渐消失的青鸟影子,夜已过半,他却仍然站在这小窗栏下,长睫轻颤,眸光泱泱。
心中思绪早已飘远。
同一时间,右相府后院内。
傅怀瑾从背后将晏温抱了满怀,他埋首在其肩窝处,细嗅着小殿下沐浴后发间传来的隐隐阵香,末了,发出一声亲昵的喟叹。
“阿温。”
一旁闲君看的双颊羞红,下意识捂住双眸背转过身。
晏温没有说话,仍摆弄着案前酒盏。傅怀瑾看在眼里,问:“阿温是要喝酒吗?”
“你不是最喜我这的夜露花饮。”
闻言,傅怀瑾惊讶的睁大双眸,受宠若惊道:“是予我准备的?!”
晏温“嗯”了一声,颈间皮肤被这人蹭的麻痒,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傅怀瑾毛茸茸的发顶,唇边不自觉的扬起几分笑,说:“傅怀瑾,你是狗吗?”
“那阿温喜欢狗吗?”傅怀瑾反问道。
晏温故意逗他,没再回答,自顾揭了酒盏倒一杯醇液只手递到了身后人眼前,示意他尝尝。
傅怀瑾没接,闷声又问了一遍。
晏温被他缠的没办法,低声说:“不喜欢。”话音才落,察觉到自己腰间的手紧了紧,仿佛要把他桎进身体里似的。
“我不喜欢小狗,”晏温轻叹一口气,偏头用脸颊贴上这人温热的薄唇,道:“我只喜欢你,所以子渊,你不必再像现在这样一次又一次寻问我的心意。”
傅怀瑾呼吸轻轻一窒,接着他便听到了此生都难忘却的一句话。像是温水拥进寒冰,沿着血液逆流,暖融融的,浸泡在浮满气泡的冰层之上,咕噜咕噜,心脏紧一阵弛一阵,欢喜的冒泡。
晏温说:“傅怀瑾,我爱你。”
半盏酒酿入喉,傅怀瑾把人揽的更紧,晏温也由他如此,二人就这么在月下相拥而坐。直到月下柳稍,微凉晨曦渐起,傅怀瑾轻声道:“阿温,天要亮了。”
“嗯。”
“我走了?”
“嗯。”
“阿温,我爱你。”
“......嗯。”
此后不过几日,边关再传信向冀王言,信中清楚写道叶之舟已率军自梁国而返,不消三日,便可回城。
而就在这封信件送往蓟城的前一日,叶之舟所驻扎的营帐中倏然闯入一只青鸟。
身侧副将以为是梁军信使,举箭要射,却被叶之舟抬手拦下,然后他眼睁睁的见着将军上前,把那青鸟提溜进掌心,从它的爪间熟练拿出一卷小纸。
副将看的心惊,“将...将军?”
叶之舟并未理会他,只认真读着纸间行字。接着,这副将便瞧着大将军的眉心愈蹙愈深,直至双眸染上血丝,再抬眼,神情狠厉非常。
副将被吓得猛一哆嗦,双膝一阵一阵的发软,幸得面前几案依靠才堪堪稳住身形。
其他人可能不知这位大将军的脾性,但他这个常年跟随其后与之四处征战的副将却是了解的心知肚明。别看大将军表面上对人对事都驰张有度、温和有礼,但实际上这人活脱脱就是个从地狱爬上的“恶鬼”。
所到之处,一剑出鞘,血溅洒满城。
男女老少,凡违逆者,皆无幸免。
“来人,奉纸墨,”此时的叶之舟忽的转身,掀袍落于高座,朝帐中副将道:“传我召令,此去蓟城行程有变,明日起,备齐粮马改道西弥官令府。”
“是!”副将有疑不敢言,只颔首应声,匆匆而退。
是夜,边关大漠沙粒飞扬,狂风嚎啕不止,卷的帐中烛火抖出一层暗色,斜斜横贯在黑夜砂石间。
叶之舟伏在点灯下,细细摩挲着信下被笔墨晕染模糊的署名,似万般缱绻,温柔相甚。
只是这温柔不过几瞬间,叶之舟瞳孔微微缩了一缩,接着他捏着纸沿,慢慢凑上案前那簇红焰焰的火烛。
随后就见青烟袅袅升起,信纸燃尽,徒留一碟黑尘。
“珩儿,”叶之舟缓声道:“只要你不背叛我,待我登位,你就是寡人唯一的王后。”
而恰在青烟燃尘时,帐外骤然飞过一道黑影。
叶之舟缓过神,面色如常,说:“查到了?”
话音刚落,一黑衣侍卫闪进账内,跪地拱手向叶之舟,道:“回将军,奴才去往覃怀城探查,问遍城中乡郡,其中纪家村老人都说从未听过纪南絮这个人。”
叶之舟眉梢一挑,“继续。”
侍卫又道:“不过,奴才在回城途中,偶然经过兖县边境,在城外赵人手中捡得一画像。”
说着,侍卫将画像双手奉上。
叶之舟展眉接来。
却在看清楚其上所画之人是谁时,陡然瞪圆了眼。
“纪南絮他.......竟是亡燕太...子??!”
纪安老狐狸故意不给老婆一个完整身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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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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