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下一瞬间,夏乘歌徐徐从火光中走出,他身旁跟着的,则是昨日那个东山宅院中吊梢眼的管事。
“是你......”
攥住剑柄的指尖发白,叶之舟挟着身旁哆嗦不止的官员,冷眸望向他。
一侧几案传出干涩的断裂声,熊熊火焰映照其上,如涛浪般吞噬蔓延,卷和着窗外茭白月色,阴阳相接。
夏乘歌沐浴在窗边月光下,衫上银丝被照的泛着白光。他笑看叶之舟,说:“叶将军,恕在下冒犯。”
一语毕,夏乘歌卷开折边宽袖,手往吊梢眼处伸过去,一张赤色弯弓便递上了掌心。
叶之舟狐疑的看向他,静静道:“叶某似乎不曾得罪过大人,不知大人何故要将我赶尽杀绝?”
夏乘歌拉开箭弦,对准叶之舟。
见状,叶之舟旋即掐手并于身旁官员后颈处,随后侧身一转,将这人严实挡在面前。
眼瞧着衣摆沿边已然起火,他果断拔剑割袍,借着身前肉.体遮掩,叶之舟的目光不住扫向室内的各个角落,妄想找一出口逃离。
结果可想而知。
一大团浓烈的火焰像是忽的从他的脚下钻出来,以骇人的速度窜上身后梁柱,接着,叶之舟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撑梁柱轰然倒塌。
同一时间,耳畔却是响起了箭矢刺破肉.体的撕狞声,叶之舟看着面前逐渐软倒的被火焰炙烤滚烫的尸体,满目惊异。
他高声向夏乘歌嚷道:“你疯了吗??!这样下去,你也会死在这——”
话音未落,叶之舟便清楚的看见,置于二人顶上纵横的房梁因失去支撑,如今被火舌舔着,隐隐有晃动松落的趋势。
这时的叶之舟彻底慌了。
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
强烈的求生意识拉扯他踉跄着躲过室内的烈焰围堵,叶之舟拼尽全力朝夏乘歌所站的窗边狂奔而去,在他的身后,滚滚浓烟张开大口,疯了似的追上来,吐出的烈火快要将其淹没。
而就在叶之舟触窗而破之时,一侧的夏乘歌却忽然抬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袖袍。
“松开——”
叶之舟发了狠,举剑就朝这人心口刺。
夏乘歌躲也不躲,硬生生挨了一剑,血丝从嘴角溢出,但手上力气仍旧不松,“太...太子殿下说过......你必...必须死。”
“疯子!!”
叶之舟被浓烟呛住,躬身唾骂道。
这时,夏乘歌身旁的管事晃悠上前,离得近了,叶之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人早已被烧的只剩一口气,满面焦黑血肉,惨不忍睹。
“救...救我......”叶之舟赤红双眸,朝来人嘶吼:“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于是乎,管事手握残余箭矢,在叶之舟殷切乞求的视线里慢慢走到他的眼前。
然后他的手高高抬起,在炙烈红光中,将箭矢狠狠插进了叶之舟的胸膛,随后,他笑着,彻底跌落进了这浓黑烟雾里。
叶之舟绝望的流着泪,双眸被熏得通红、麻木,他睁圆了眼,努力想要看清窗外那弯似乎近在咫尺的明月,可入目之间尽是漫天的红,飘着黑灰,像是地狱的前堂。
身后的夏乘歌已经死了,但他的手依然拽扯着自己,饶是身中数剑,也不松手。
长乐坊的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
傅承胤看着手中呈上的册书,眉眼间怒气愈深,满殿官员见之皆静言而立,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又是哪处惹了王君不快,招祸上身。
而半晌过后,就在众臣站的双腿酸软之际,座上却猛地传来一记低闷的落响声。
众人不敢抬头,纷纷僵直着身,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石砖。
“岂有此理!”
傅承胤将手中册书撕碎了,扔向跪在殿中的叶永,继而怒喝道:“你叶家真真是狼子野心——豢养私兵?!本王还未下位就开始惦记这冀国王座,真当本王眼瞎耳聋???!”
叶永垂眸不语,他无话可说。
册书碎片洋洋洒洒的铺落在面前,叶永只要抬眼看去,便可见其上清晰墨迹所述。其中,不仅包括锦庄账簿,而且还有那兖县孙氏的口供,以及这些年来叶家派亲信入兖县所劫孩童多少。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叶家必死无疑。
叶永闭眼叩首,轻声道:“臣罪该万死,请国君治罪。”
“你——”
傅承胤表面虽气极,但若凑近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人双眸间正缓缓发出一股莫名神采,似是兴奋,又似激动至极。
想来也是,叶氏凭靠叶之舟此人,多年来在这蓟城作威作福。底下官员有看不下去的,数次奏书上述冀王,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那些原本极力拥护王君的官员也慢慢变了道,转而投去了叶氏的庇护下。
自此,叶氏势力逐渐膨大,直至如今,逼迫冀王位。
在此期间,傅承胤不是没想过随意安插个罪名,将这叶氏除之而后快。
但因继位前期王座不稳,他急需一项功绩以正君位,所以他开始任用叶之舟,广扩疆土,逐连击破冀国边疆多个新继小国,其中,也包括兖国。
——直到现在,他彻底坐稳了冀王位,而这叶氏,自然也失去了再利用的价值。
可若想名正言顺的除掉他们,傅承胤这几年苦思许久,本以为借梁国战败一役可以除掉,但细想起,又觉太过草率,容易引起百姓怒火。
可眼下,这个谋逆的罪名岂不是比先前所念一切,都更加的名正言顺?
傅承胤眼里闪着欣喜的光。
他颤抖着手指故作心痛的指向叶永,方要开口定罪,却被殿外一声凄厉的叫声惊的怔在原处,“父王——请父王三思——”
傅承胤抬眼望去,是四殿下傅珩。
这人头上原本佩戴整齐的玉冠此刻松散着勾出了几缕青丝,他的声音尖利到极点,神色慌张的如同勾栏里被逼疯的小倌,眼神无故四散着,迟迟聚不到焦点。
见状,傅承胤狠狠皱起了眉头,斥责道:“这般入殿,像何模样??来人......”
“父王!!”
还未等傅承胤说完,傅珩径直跪在殿中,双膝撞上石砖,发出一声沉闷的短促,听着都疼,可他似是不察,只一个劲的叩首磕头,朝座上王君道:“求父王...求父王饶过叶家这一次...求...求父王......”
闻言,傅承胤眼皮重重一跳,忍住心口涌上的暴怒,沉声道:“你要为他们求情?”
傅珩点头。
傅承胤拍案而起:“那你可知他们是犯了什么罪??!”
傅珩闭了闭眼,轻声道:“儿子知晓。”
“所以你还是要为他们求情?”
“......是。”
傅承胤气极反笑,他自高阶踱步走来,带着一身戾气,睨着傅珩,说:“珩儿,你是寡人的儿子。”
话落,傅珩再叩首,“求父王。”
“呵,”傅承胤侧目嗤笑,不再看他朝殿外说:“寡人承天地之命,礼法作应,惠恩叶氏君臣之义。然汝氏族既为臣,终年不思报国之要,反起异心,妄图祸乱君政良纲,实乃可恶之至。现传寡人令,抄斩二氏,依罪法执行,令知君意。”
闻言,傅珩肩膀一颤,眸光空洞的望向身前的父亲。
而傅承胤再未看他,甩袖转身,继续道:“四殿下傅珩殿前失仪,德行不修,现迁居别宫,思及己过,以正平良风气。”
此令一出,众臣心照不宣,不由唏嘘,这四殿下怕是以后与那太子之位再无交集了。
于是,正午时分,宫内官员皆见那位曾经备受王君宠爱的四殿下,如今却由几名亲卫押着,脚步滞涩的往别宫走去。
其间,任凭四殿下生母云姝如何跪在冀王宫前央求,里面人都熟视无睹。
叶、沈两家一夕之间,彻底垮台。
而七殿下傅怀瑾则在日落时,率三队亲从卫侍出现在了叶家门前,他的身旁跟着的是右相府的公子纪南絮,二人并肩而立。
往日高高在上的左相叶永此时却是携亲眷跪倒在了府门前,白发被天边赤橙的霞光映得发红,背脊佝偻着。
终究是一个迟暮老人。
“奉王君令。”
现在的傅怀瑾一身华袍锦饰,与寻常旧裳加身不同,他的身上开始真正显现出了一种睥睨众生的天人之姿,仿佛蒙尘的珠玉,恍然现世般。
他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缓声道:“宜法斩抄叶、沈二氏,其余支党,并从别刑处分。”
“是。”
蓟城仲夏,残阳如血,断壁残垣,世家没落。
而在同一时刻,西弥边城外。
叶之舟隐约感觉有风擦过脸颊,他吃力地睁开眼,却见周围景色变幻,挣扎入目的不再是长乐坊滔天的赤火,取而代之的则是他从未见过的郁葱生机。
他......没死?
四下风景还在往后倒退着,叶之舟偏头咳出一口血,他翻手想要起身,结果还未动作,身下却忽的响起沉哑声响:“别动。”
叶之舟眼眸向下垂着,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被一人背在了身上。
“你......你是谁?”
“奉命救你的人。”
叶之舟无力的伸出手,想要掰过这人的脸看清他的面容,可拼尽全力,所换来的就只是好不容易压下的气血上涌,翻滚着,吞噬他的意识。
随后,叶之舟又昏了去。
再次清醒时,他来到了赵国边境。
被火烧的炭黑的手边,落了一张折信。
叶之舟取来,摊开凑近瞧去,其上就只一行盈盈小楷:
“王抄二氏,若想活命,挟燕太子晏温之踪告与赵王,与其联手,尚有回环余地。”
读罢,叶之舟抬眼望去,面前山林清风依旧,只是俯身寻水照映,容貌尽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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