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程中,闲君捡一兜冬果敲开了晏温所在的车门。他数着兜里的果子,余光瞥见车帘掀开,闷头便往里进,“小殿下,我捡了些冬果……”
话还未完,闲君猛地怔在原地。
他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布帘阴影下趁殿下睡意而得寸进尺的某人。
“你——”
“嘘。”
傅怀瑾眼未抬,双唇撤开额前,只拨了一缕怀中人耳鬓边的长发幽幽在指尖打转着,“他睡着了。”
闲君瞥了眼小殿下闷在那人怀里露出的泛红耳尖。
车内虽燃了炭,但温度不高,闲君嗅着空气里夹杂的淡淡酒香,双眉一蹙,满脸不可置信的朝傅怀瑾道:“你给殿下喂了酒?”
傅怀瑾抬眼。
闲君此刻正一副“亏我还觉得你是个正人君子”的悲戚模样看向他。
见状,傅怀瑾绕着发丝的手指一僵,顿了顿,说:“方才青陵君来过。”
闲君仍然盯着他,“青陵君?”
“嗯。”
“那他人呢?”
“……现在走了。”
傅怀瑾闭了闭眼,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更何况面前这个兴师问罪、护主如命的小孩。
果不其然。
闲君把兜中的果子一股脑全倒在了案旁的竹筐里,他伸着脖子去看晏温。
突如其来旁人气息的闯入让傅怀瑾沉了眉眼,抬袖去遮。
视线被挡,闲君挪了挪身子,咬牙切齿的转向傅怀瑾,“果真是你喂了酒。”
“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挡什么,方才我可是看见你亲了殿下。”
“……”
说不通。实在说不通。
傅怀瑾彻底烦了,闲君不是晏温,他自是不会给外人这样好的耐心去与之相论。
随着耐心将将要耗尽,傅怀瑾偏开头,墨眸骤暗,指腹擦过晏温被酒灼的温热的脸颊,接着轻轻捻了捻,道:“出去。”
不知是车内交锋扰到了晏温,还是傅怀瑾的摩挲让他觉得不舒服,晏温轻哼一声,双睫颤颤,慢慢睁开了眼。
一瞬间,傅怀瑾充满戾气的眸光散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满目温情,就像冬日火炉上煮的滚沸的壶茶,白气顶着壶盖,发出轻擦碰撞。
咕噜咕噜。
水汽肆意,烫到心底。
“小殿下?”
酒意作祟,晏温目光还未聚焦,只是下意识的看向傅怀瑾。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轻纱,他眯了眯眼睛,抬手拂了拂,似乎是想要透过这薄纱看清面前人的样子。
未果。
而此时,傅怀瑾再唤道:“小殿下。”
晏温盯着他许久。
“怎么了?”傅怀瑾问。
被梅子酒熏扰的醉意已经完全侵蚀了晏温平日里在傅怀瑾面前堆砌的高墙。
心墙崩塌。
晏温冲他展颜,弯起的笑眼似皎月一勾,满面绯红。“傅怀瑾……”小太子的声音像一颗含在齿间快要融化的糖块,黏黏糊糊,甜滋滋地。
“嗯?”
晏温眨了眨眼,伸手环住傅怀瑾的脖颈,借力贴上这人耳畔,含着糖块的甜味几欲要把傅怀瑾拖拽着一同沉溺。
他的心脏也随着晏温的靠近,骤然一紧。
视线冷不丁的转向一旁早已看呆的闲君,傅怀瑾的眼里划过几分烦躁,凭借心底最后的耐心才堪堪从齿间挤出两字:“出去。”
“可是……”
“本殿说——”傅怀瑾冷眸一扫,属于上位者的威视在顷刻间如潮水般涌来,他死死盯着闲君,一字一顿道:“出、去。”
或许是闲君常常跟在晏温身边,自一开始接触的都是在太子殿下面前伪装温良的冀国王子。
所以渐渐地,他便忘记了这位七殿下的身份,忘记这个姣好面容下藏着的却是一颗墨染的私心。
所有的温柔,所以的耐心,也只是给了了太子殿下一人而已。
念及此,闲君忽的直起身,眼睫垂着,双手叠在身前,颔首轻声应是。
临了下车时,闲君不放心的转头瞧了一眼,但还未看清就被傅怀瑾冷冽眼神逼了回去。
无法,只得离开。
闲君想。
等殿下醒了,定要向他好好告一通傅怀瑾的状!
*
而待闲君走后,狭窄车厢内就只剩布帘旁相互依靠环抱的两人,耳鬓厮磨。
吐出的气息依旧滚烫,夹杂着浅浅的酒香,混着一汩清冽的梅子酸味,铺洒在傅怀瑾发烫的耳下。
环在晏温腰间的双手蓦然用力。
“小殿下,”傅怀瑾声音喑哑,犹如细密的鼓点敲打在晏温的心上,震的发麻,“你喝醉了。”
“我没醉……”
晏温仰起头,半阖双眸,“我只是……看不清你……”
话音刚落,傅怀瑾发出一声低笑,随后毫不收敛眸底近乎溢出的温和,抬手抚上晏温后脑,鼻尖贴着他的鼻尖,轻轻摩挲,“那这样呢?”
“看不清……”
“为什么?”
“太近了。”
闻言,傅怀瑾蹙了蹙眉,详装为难道:“那我撤开?”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他的动作却毫无要撤开的准备。
“不要。”晏温环着傅怀瑾的手臂紧了紧。
“为什么?”
“因为……”
晏温低下头,埋在傅怀瑾温热的颈窝,呼吸尽数洒在其间。
醉意搅合着他的意识,仿佛一根长绳拴在四肢,拉扯自己不住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
因为什么?
晏温顿了顿。
接着,他微微抬眸,借着上目线所见傅怀瑾的面容一点,那隐隐眉眼藏在凉风荡起的布帘影子里,宛若烧焦的月亮,扇合着茭白光色,时而露出清光下的一闪柔色。
这是傅怀瑾看向自己时,独有的眸光。
晏温被这眼神晃了神,嘴唇嗫嚅着,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了那句话。
“什么?”
外头簌簌而下的飞雪敲打在车外木窗中,发出的沉闷声响将将盖过怀中人的缓声低语。
傅怀瑾微俯身,主动贴耳在晏温唇前,再问:“什么?”
晏温突然清醒。
落雪的声音在醉意中响起,在这寂静车厢里回荡,明明只是薄薄一片,但震在晏温耳畔时却犹如古钟轰鸣,漂浮的回声把这清醒的一刹那拉的极长。
长到目光所及之景全部放慢了速度。晏温可以清晰的看见近在咫尺的人,他垂落发带的缎子此刻正绕在自己指尖。
捏的皱巴巴地。
和心脏一样。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晏温退缩了。还咬在齿间的字眼转了几圈,再说出时早已变了意思。他说:“这样,暖和。”
拙劣的理由。
晏温闭了闭眼,暗自腹诽道。
傅怀瑾似是还没发现怀里人的片刻清明,只是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去嗅小殿下发间清香。
“既然暖和,殿下便多抱一会罢。”
“……嗯。”
晏温埋在他的怀抱里,贪恋着醉酒后二人无所顾忌的拥抱。
像是被热泉包裹着。
而他,卸下所有伪装的放肆沉溺。
车马行途,梅子醉香。饶外间纷纷扰扰,二人相依时,便是归乡。
*
回宫三日后,晏温正式进入学宫读书,与之一起的,还有那位冀国质子傅怀瑾。
消息一出,满宫皆惊。
当然,除了还在养伤的三殿下晏洛外,几欲急火攻心的还有那位二殿下晏知意。
去往学宫的路上,晏知意因之前在书阁寒气入骨,如今再受不得一点冷。
他身上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瞧去,倒像只在雪地中翻滚的雪球,臃肿蹒跚。
裸露在外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
晏知意哈了口白气,跺脚搓手,毫不避讳的直接高声唾骂道:“要本殿与一杂种在一间屋子里上课,他也配??!”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一旁负责侍奉的太监忙将一袖炉递到晏知意的手中,腆着笑脸安抚说:“莫要为一外人气坏了身子。”
“哼!”
晏知意抬脚狠踹上那太监弯起的膝盖,直将人踹进雪地里迟迟起不了身。
他自上而下斜倪着,“夏义,本殿要你查得如何了?”
闻言,夏义慌乱直身,跪在雪地里,似是冷的紧了,口舌磕巴着:“尚未……尚未查明。”
“废物——”
晏知意的面容扭曲着,他高扬起手,抓着方才那只递来的袖炉,朝着夏义的脑袋就要砸下。
夏义下意识紧闭双眼,全身止不住的哆嗦着,准备迎接主子的泼天怒火。
“兄长。”一道清亮嗓音忽的在身后响起。
晏知意扬起的手炉蓦然停在半空,寻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晏温,一袭白色裘衣在身,正淡笑着看向自己。
公子温如玉,一笑染红尘。
这般清丽脱俗的模样站在落满雪的枝林间,更是衬得此刻的晏知意像一个疯子。
“这太监是惹了何事,才让兄长不顾雪地严寒偏要在此处训斥他?”
“与你何干?”晏知意冲他嚷道。
闻言,晏温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指向不远处学宫前逐渐聚在一处看热闹的臣官公子,继而垂眸道:“早课要开始了。”
晏知意抬眸,望向学宫前的熙攘人群,冷嗤一声后放下袖炉。
狠狠瞪了一眼面前浅笑盈盈的晏温,他低声呵道:“借那冀国质子庇护进了学宫又怎样,这是大燕,本殿既能将你赶出去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不仅如此,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本殿都会一件件的拿回来,晏温,你好自为之——”
说着,晏知意踢了踢还瑟缩跪在面前的夏义,“起来,跟上!”
“是,是……”夏义连忙爬起,甩袖拍了拍身上沾雪,疾步跟上。
待离得稍远些,夏义微微侧身,回头望了眼还站在枯枝雪林下的晏温,张了张口,无声道:“谢过殿下。”
晏温颔首,勾唇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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