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营帐,林间雪厚风寒,晏温避之不及,徐徐打了个冷颤。
跟随在后的傅怀瑾见状,绕了半圈,侧身挡住了从右而来的簌簌冷风。
“还冷?”傅怀瑾微微蹙眉,脱了外氅就要往晏温肩上披。
只是,慢了一步。
混着寒梅清气的厚袍忽的盖落在身,晏温骤然一惊。
多年来在宫中心惊胆战的日子使他不由染上一种“怪癖”——便是他只会下意识地接受自己所熟悉的事物。
比如闲君送来的粥食,亦或是傅怀瑾浸满沉香的衣袍。除此之外,旁人的东西,无论目的为何,都只会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抬眸,望向身旁抱臂微笑的晏拭雪。
“小阿温。”
晏温眸底肆虐的挣扎轰然消散,连带着肩头这件厚重的袍子都显得暖和许多。
他向晏拭雪笑了笑,“青陵君。”
“怎的瘦了这么多?”
晏拭雪毫不收敛眸间疼惜,伸手想像小时一样去碰这人浅笑的颊边,但还未等触及,腕间突觉阻力袭来。
“七殿下。”
晏拭雪眉眼微沉,瞧向面前如山一般插在自己与晏温之间的少年,语气淡淡道:“殿下何故要挡了本公子与太子殿下的叙旧?”
傅怀瑾面无表情的抬头,捏住他手腕的力气却丝毫未松。
二人相视。
此时,晏拭雪清楚地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少年瞳孔间近乎为恼怒的神色。
他在恼怒什么?
晏拭雪想起方才自己想要触碰晏温时的动作。恍然大悟。
——果真是只护食的狗。
只不过可惜的是,现在牙还没长全罢了。
晏拭雪又盯了他几秒,见这人目光丝毫未松,一股隐秘的兴奋感在心底咕嘟咕嘟的冒起泡来。
“青陵君,您别逗他了。”
晏温在傅怀瑾身后探头,打断了二人间仅以傅怀瑾为单向剑拔弩张的气氛。
晏拭雪挑眉,朝晏温挣了挣被人桎住的手,向其示意着自己的无可奈何。
“七殿下。”
在青陵君看不见的角落,晏温把手搭在傅怀瑾的背上,轻轻拽了拽外袍后垂下的流苏穗子。
傅怀瑾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柔和,随后他听话的松了手。
晏温看着晏拭雪,带着与从前不同的视线,道:“抱歉青陵君,多有得罪,请您莫要怪罪。”
闻言,晏拭雪有轻微的怔神。
晏拭雪站在飘雪的松林下,望着眼前这个几欲要与他一般高的小太子,忽然觉得自己离宫的这些年,时间,仿佛就是一道深裂的沟壑,此刻就横跨在二人之间,蜿蜒曲折着,形成点点斑驳错乱的疏离。
毕竟,就方才而言。
晏温的话里话外,全是在偏袒着一旁那位陌生的冀国七殿下。
“小阿温,”晏拭雪抬了抬左手一直藏在袖中的瓷瓶,“再同我下盘棋,可好?”
晏温本想拒绝。
“今日你就要回宫,往后再相见还不知在何时?小阿温难道忍心拒绝我吗?”
是了。
晏拭雪如今有了自己的封地,断不会再回那恶心攀势的王宫去。
就像当初,他站在冰冷的大殿外,任由晏拭雪身边的亲侍劝了一次又一次,哪怕到最后自己冻晕在雪地中,都阻止不了这人将要离开的念想。
晏温垂眸沉默。
他转头看向傅怀瑾。
晏拭雪又道:“就当是找我帮忙的,报酬?”
闻之,晏温蓦然一顿,他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长睫轻颤,如这林间雪松落下的薄影,随风摇晃。
他攥着流苏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良久,晏温眨了眨眼,他的目光从周围匆忙收拾回宫物件的侍卫身上掠过,最终望向晏拭雪手中的瓷瓶,末了,笑道:“青陵君亲自相邀,晏温、遵命。”
“……”晏拭雪欲言又止。
*
瓷瓶里是晏温熟悉的梅子热酒,从前的晏拭雪常带予他喝。
燕人好酒,可晏温恰恰不胜酒。
初入燕宫,免不了的大小宴席上,晏温尚且可用年龄推拒挡酒,但时间一长,再加之燕王态度的转变,这酒水便也慢慢成了旁人欺辱他的工具。
烈酒入喉的滋味并不好受。
晏温每每忆起这辛辣苦涩滋味,胃中总会一阵翻江倒海。
而席间人心百态,即便有一层“燕国殿下”的名头护身,随年岁增长后逐渐姣好的面容也不禁引得一些异样的近乎**的视线。
宛若滑腻腻的游蛇一样,令他恶心作呕。
久而久之,万般无奈也为自保之下,晏温渐渐也练就了酒不过喉的本事。
直到。
晏拭雪在一次席间为自己挡去不怀好意的酒盏后,回身递来的一杯含着梅子清气的酒水。
“试试,这酒不醉人。”
回忆中的话语逐渐与现实重叠,晏温看向木案对面浅笑盈盈的晏拭雪。
他伸手接来酒盏,清冽的梅子味结同记忆涌入鼻息。
晏温指骨微颤,几欲把这杯中的酒水洒落,然后闭眼,一饮而尽。
“道庭的梅子与燕都相比要酸些,也不知酿出的酒水如今还合不合你的口味?”
晏温放下酒盏。
果酒虽不醉人,但兴许是病骨作祟,他只觉这酒再不如以往清甜,相反的,酒味略重。
“自然是合的。”晏温半阖眸,指腹轻蹭过杯沿遗落的水渍。
晏拭雪嘴角笑意微沉。
他摆弄着瓶身上凸起的纹样,重又翻一杯盏,而后斟满了推向一侧的傅怀瑾,说:“七殿下可要试试?”
傅怀瑾自方才开始,便一直注意着晏温的状态,见晏拭雪才落座就递来的一盏酒水,他本想代之饮尽。
但无奈,座下小太子的掌心一直按住自己蜷起的双膝,傅怀瑾也只得作罢。
眼下,他瞧着晏温逐渐发红的耳尖,感受到放于膝上渐曲的发热手指。
傅怀瑾眸光一转,端起酒水轻抿入喉,接着便蹙眉朝晏拭雪开口道:“这酒,有些苦。”
“可能是道庭的梅子……”
“青陵君的酒,放置的时间可能有些长了,”说着,傅怀瑾拿过晏温还在手中把玩的杯盏,笑道:“殿下不胜酒,又因伤痛未全,之后的对弈欢饮便以怀瑾代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晏拭雪抬起眼,定睛看向晏温,接着,拂了拂袖边沾染的酒渍,展颜朝傅怀瑾:“能与殿下对弈是晏某的荣幸。”
寥落枯枝,盛寒大雪。
晏温撑脸靠在木案一侧,单薄的身体紧紧依着旁边暖炉一般的傅怀瑾。
两人的体温隔着衣料融合,夹杂着令其心安的沉香气息。
大抵是太长时间都未曾饮过酒。
晏温耳边垂落的长发贴着傅怀瑾劲瘦的小臂,他半低着眸,目光微散,呼出的气息都混着梅子的味道。
像是醉了。
又像是被身边人隐隐传出的沉香熏得沉了。晏温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他看向案中早已开始的棋局,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忽的笑开,话却不谈棋局,道:“青陵君既知此行是我在利用你,又为何要来?”
晏拭雪执棋的手轻滞,他掀眸瞥了傅怀瑾一眼,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吐出一句:“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写信,我当然要过来看看。”
晏温:“看什么?”
晏拭雪:“看小阿温是否被旁人挟了去。”
傅怀瑾:“……”
帐外的凉风挤进缝隙,吹动了晏温耳后散乱的发,绕着傅怀瑾的小臂,就像情.人间亲呢的缠.绵。
晏温默了默,答道:“青陵君多心了。”
他自是清楚晏拭雪话中的意思,只是他不敢承认前几日夜半二人相拥时的心动。
只是身处同样境遇中两个灵魂的相遇,被困在高墙内画地为牢的各取所需。
晏温不敢奢望,所以他选择了否认。
闻言,晏拭雪又些意外的皱眉,他的眼神在对面傅怀瑾的身上停留许久,久到一杯梅酒置于手边。
晏拭雪回神。
“青陵君,”晏温扬了扬手中斟满快要溢出的杯盏,笑说:“阿温敬您。”
说完,晏温仰头,再次一饮而尽。
快到一旁的傅怀瑾根本来不及阻止。
*
晏温彻底醉了,贴着傅怀瑾的肩膀直接睡了去。
“小阿温喝醉后还是与从前一样,乖乖在旁睡着,不吵也不闹。”
晏拭雪搁了白子于案,假装没看见傅怀瑾近乎怜惜般瞧向晏温的眼神,他似作长叹道:“明月初皎,环星众多,何必执着于这其中一颗?”
傅怀瑾转头看他。
没了晏温清醒在侧,此时,这位殿下看着自己的视线便是毫不收敛的戒备和郁色。
“他不一样。”傅怀瑾说。
晏拭雪闭言不语。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的心底便被撒落了一地的碎星。而我则需要用一生来捡拾这些零落星辰,用以拼凑出原本的皎月华光。”
“可他无意。”
“那又如何?”傅怀瑾刻意压低声音,道:“他只会属于我。”
晏拭雪看了看案上棋盘,“你如今只是一个质子,你要拿什么护着他?”
“我的一切。”
晏拭雪颇有些愕然。
“我知道这句话过于苍白,”傅怀瑾看向晏拭雪,说:“民间百姓相互告诚时常常都以贵重之物抵押,如今身处他乡,我唯一可以作抵押的就只剩这一条无用薄命罢。”
晏拭雪捏着手中最后一枚棋子。
“若往后怀瑾惹殿下心伤,青陵君大可以提剑来索我的命。”傅怀瑾说:“亦或是,我持剑自裁。”
最后一颗白子落盘。
晏拭雪起身,“此局,我输了。”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骚乱。
一小厮掀帘而入,躬身向晏拭雪,道:“青陵君,车马已经备好,是否现在启程。”
晏拭雪望向傅怀瑾,“希望你记住今日说的话。”
说着,目光又在睡熟的晏温身上短暂停留了几瞬,随之淡声开口:“在学宫照顾好他,那个纪安实在算不上好人。”
“是。”
“还有,别同我一样,”晏拭雪合眸轻道:“一言不合不问缘由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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