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内侍省早早拟定了今岁前往广陵行宫避暑的章程,送到御前请陛下过目。
李频见沐浴后,宽袍松领,坐在案前静静翻过一页,神态慵懒,随口:“内侍省谁在外面,让他进来。”
候在一旁的刘恩学得令,快步往殿外去,召内谒者监宋泉进殿回话。
宋泉跪于殿下,诚惶诚恐,等着陛下发问。
李频见不紧不慢地看到最后一页,目光随意落在殿中某一处,难辨喜怒:“内侍省的差事,办的越发好了。朕还没提要去行宫避暑,你们就将章程送到了案前,好啊。”
宋泉喉咙发干,连忙回道:“内侍省奉贤妃娘娘的命,娘娘说先将章程备下,至于何时启程,去与不去,还是由陛下定夺。”
孝嘉仁德皇后去后,后宫事务暂由贤妃杜剪香统领,陛下虽未明说,但宫里人皆是心照不宣,认为贤妃娘娘入主中宫是迟早的事。
最后一页上正好是此次随行的名单,人不多,只有杜贤妃与董婕妤二人。
李频见扫了刘恩学一眼,他心领神会,对瑟瑟发抖的宋泉道:“陛下知道了,你且下去听旨吧。”
李频见接过侍者奉上的茶碗,刮过浮沫,小半杯热茶入口,淡淡道:“恩学,朕与皇后的初相识,便是在广陵行宫。”
刘恩学垂眉道:“臣知道,陛下的意思是今岁不前往行宫吗?”
“可是皇后,已许久不入梦了。”李频见忽然叹息,偏头询他,“你说,皇后是不是不愿见朕了?”
刘恩学思忖片刻,说道:“臣斗胆猜测,殿下是怕陛下伤怀,故而忍痛不肯入梦。”
殿中温热,人也变得散漫,他的指腹贴着盏壁,微微发烫,甚至有些麻。
“可朕,还是想再见一见她。”
“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忘记啊。”
他伸手索笔,刘恩学立刻递上,只见一道黑墨划过名单,竟是划去了随行名单。
李频见轻笑:“朕与皇后的行宫,无需旁人随行。既然贤妃喜欢管家,那就好好地管。若是精力充沛,也可以做个管家师父,带着董婕妤一起管。”
刘恩学立刻就体会出陛下言语间的不快,他领命而出,将册子递给宋泉,道:“陛下无需后妃随行,其余不做变动。”
陛下可以对他发火,可有些话该不该说,他心里的这杆秤,要准。
宋泉闻言大惊,双手接过册子后,脱口而出:“请教刘中官,这……无需后妃随行,难道陛下另有安排吗?”
刘恩学浅浅扫他一眼,心道内侍省真是舒坦日子过久了,这种逾规越矩的货色也敢往御前送,也不知是谁的眼线。
他面上仍是一副好颜色,提醒道:“宋泉,陛下的心思,可不是咱们能够揣摩的。你只管回话,不必多问。”
宋泉方觉自己说错了话,千恩万谢的告退了。
坏消息总是传的很快。
宋泉昨天夜里还跪在太极殿的大理石上,翌日清晨就被贤妃召进承香殿,忙得是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宋泉入内时,贤妃正在修剪一篮子时花,银剪子“咔擦”作响,他额头上登时冒出细小的汗珠,一张脸愁云密布。
他跪下后,贤妃执剪的手略有一顿,轻轻笑道:“你毕竟是我母家举荐来的,不必客气,起来回话吧。”
宋泉哪里敢起来,毕恭毕敬道:“能为娘娘分忧,是臣的福分。”
杜剪香似乎也不大在乎他是跪是站,反问:“哦,那你觉得这桩差事,办的好看吗?”
在贤妃身旁侍奉的冯姑姑像是很生气,不住地叹气:“宋内侍,别怪老奴多嘴多舌,不过是要你将章程递进去,怎的会生出这么多风波来?当初举荐你进内侍省,一则是娘娘看重母家的面子,二则是举荐人说你聪慧机敏,而娘娘最是惜才。两桩缘由凑到一处,这才促成了你的升迁。”
许姑姑敢说这话,明摆着是贤妃授意。
宋泉脸色煞白,将额头磕得哐哐作响:“臣办事不力,请娘娘恕罪。”
“好了。”杜剪香在他磕破了皮,鲜血横流的时候才出声,“陛下心思多变,这事的确怪不到你头上。木已成舟,本宫召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磕头恕罪的。”
宋泉的眉眼唇鼻都拧成了麻花,一个劲的喘息。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总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他眼珠子转了两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件要紧事:“回娘娘的话,臣在广陵行宫有一位远亲,现任行宫内教坊使。”
杜剪香不明意味地笑了笑:“说下去。”
宋泉伏跪在地:“陛下未安排后宫女眷随行,那么在广陵行宫就难免宠幸宫人。若是能提前安排一位知根知底,又极好掌控的娘子侍奉,即便陛下一时兴起携她回京,娘娘也能稍稍宽心。”
……
贤妃突然没了声响,宋泉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死死攥住了心脏,简直不能呼吸。
怎么了?难道是他自作聪明,猜错了贤妃的心思?他不敢抬头看,胆战心惊地等着审判。
短暂的寂静后,头顶又传来了银剪子裁剪枝叶的声音。
“呦,还算是有点脑子。”杜剪香轻轻笑出了声,心情好上不少,“冯姑姑,领宋内侍去侧殿包扎伤口吧。”
宋泉心里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捂着伤口的手不敢松,生怕血污了承香殿的地。
“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挑选一位合适的娘子侍奉陛下。”宋泉放松了不少,嘴皮子上下翻飞,又开始说漂亮话了。
贤妃是听够了这些空话,摆摆手,略有不耐道:“你心里有数就成,下去吧。”
“哎。”
宋泉跟着冯姑姑往偏殿走,毕竟是在承香殿里受得伤,不能召见太医郎,她点了俩个手脚伶俐的宫女替他处理。
冯姑姑站在一旁看着,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温声道:“宋内侍,您忍着点痛,回头出了承香殿,您再去太医署包扎。”
那俩丫头下手也没个轻重,疼的宋泉龇牙咧嘴,还要口是心非:“已经很好了,多谢冯姑姑关怀。”
不仅额头上疼,宋泉心里也跟着抽抽。他可是在贤妃面前打了保票,若是这件事再办砸了,他这花开了大价钱,苦心经营多年才买来的官……
宋泉刚回到住所,就修书一封送往广陵行宫,要宋平务必将此事办妥,若能成,待他任期一满,便可调入禁中。
另一头,远在扬州的宋平收到信,喜忧参半。他翻遍了行宫内教坊的籍册,又将宫人筛了三四回,也没能挑出一位符合要求的。
直到薛明亮找上了他,竟要主动进献女儿。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宋平睡觉都能乐醒。
薛娘子正值青春,容貌出众,才情横溢,家世清白,还有一位贪荣慕利的父亲,简直是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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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鬟雾鬓中藏一支素面白玉簪,薛似云眉山远淡,玉颈微低,素甲轻轻拨弦,不成调,不成曲。
柳三姑将琵琶横于腿面,哎了一声:“薛娘子,你走神了。”
薛似云仿若未闻,窗外春日阑珊,万物却即将盛到极致,不惜接近死亡。
“立夏了吗?”她重重挑出一音,在心尖震颤。
柳三姑不明所以,掐指算了算日子,点头:“确实立夏了。”
她后知后觉,宽慰道:“薛娘子,该来的躲不掉,您还是勤加练习,祈祷一举博得圣心,这才是正道。”
薛似云平淡道:“这一曲《六幺》你已倾囊相授,我亦学到全部,再无精进可言。”
“你当真不肯再习练软舞?”柳三姑掏出真心有一问,“你软舞的技艺与天赋远在琵琶之上,《六幺》又为独舞,倘若你愿意,师父......”
薛似云的眼风冷冷扫过她。
柳三姑顿了顿,苦涩开口:“倘若你愿意独舞《六幺》,我为你伴奏,胜算岂不是更大?你执意弹奏琵琶,将风头拱手相送其他舞姬。薛娘子,我不能理解。”
“我不愿意,也不需谁理解。”薛似云干脆利落,没有半分余地。
她这一生,都困在了所谓的容貌与天赋里。
柳三姑选中她,是因为她有着单薄柔软,皮肉紧致的身躯;京兆教坊收下她,也是看中了她的软弱与迷人,像是贝壳里娇嫩的贝肉,即使有着虚张声势的坚硬外壳,叫刀背轻轻一顶,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全部。
过程费点劲不算什么,京兆教坊的人说,这叫情趣。
达官贵人们见多了投怀送抱的,委曲求全的,柔情小意的,就想要来上一口贞烈不屈的。
他们贪婪地吮吸女人,躯壳上的每一寸都可以叫卖出一个好价格。有谁会在乎她们的灵魂已经干枯,又有谁会怜惜苦海里永远徘徊的下层人。
薛似云垂眼看着琵琶,曾经小小的她,将所有的情感汇集于琵琶,那些孤寂难挨的冷夜,她都抱着琵琶而眠,她是因为喜欢才选择了琵琶,而不是为了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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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渐温热,日光也变得火辣,天空中只飘着几片云,阳光平整地铺在大地上,墙角的紫茉莉静悄悄。
天德四年四月廿五,陛下抵达广陵行宫。
行宫登时热闹起来,上到扬州官员,下到宫女宦者,盼了一年,憋了一年的心思,终于等到了开闸放水的日子。
哪怕不能被选中带去京兆,也能趁着这两个月狠狠地捞上一笔。
只是陛下一直不曾召教坊。
薛似云不着急,薛明亮和宋平急得上蹿下跳,错过这一次,就要再等一年,花朵一般的小娘子,说枯萎就枯萎,可等不起啊。
这日黄昏,宋平特意在长廊遇见了刘恩学,几句客套话说下来,刘恩学就知道他有所图谋,却也不明说,只是微笑着等他开口。
宋平点头哈腰,卑微的不能再卑微:“内教坊排了大半年的《六幺》,不知能不能得到中官举荐,为陛下表演?”
刘恩学一听是邀功取宠的事,神情也凝重起来:“陛下在京兆,也许久不曾召教坊表演了。”
他这话明摆着告诉宋平:皇后故去,陛下伤怀已久,别上赶着触霉头。
宋平赶忙陪笑,却仍不肯死心,压着声道:“内教坊新来了一位宫人,一手琵琶出神入化,倘若陛下……臣的意思是,寄情于曲,也能散闷解愁。”
他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刘恩学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嗯,我心中有数。”
深夜,薛似云刚要更衣睡下,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击碎了一室寂静:“薛娘子,快起来更衣梳妆,陛下召您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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