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银烛摇曳,在柳三姑领着宫婢入内后跳动数回,骤然灭去。
窗缝里漏出一斜冰冷月辉,借着光,薛似云看清了柳三姑的表情,眉飞色舞,喜形于色。
柳三姑命人点灯,招呼宫婢取来早已准备多时的衣裳,另有金玉首饰,胭脂水粉,洋洋洒洒地摆满了妆台。
她们在精心打扮一件礼物,宋平站在院子里,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期待。薛似云的美丽毋庸置疑,今夜她一定能勾走陛下的心,而他也将因此一飞冲天。
薛似云深深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碧波浮沉间眉尾稍抬,唇边凝着讽笑:“陛下深夜召见,我施朱傅粉,翠绕珠围,如花似锦。哦,你们生怕我张口触怒陛下,所以要先送我一程?”
柳三姑看了她一眼,立刻去屋外与宋平商量。很快,三姑折返回来,吩咐宫婢:“卸掉娘子的妆容,改为轻薄寡妆。发髻换单螺髻,只用两三玉钗。至于衣裳……”
薛似云打断她,侧身吩咐忍冬:“你去将我衣箱里那套碧衫青裙取来。”
“你衣箱里的会不会有些旧了?”柳三姑有些犹豫。
忍冬哼了一声:“碧衫是捻了银线缝制的,裙子上敷了银泥,那宝相花纹可就更有说头了,是京兆最出色的画师亲手描绘的,娘子拢共就穿了一回,不过半日,怎么就旧了?”
薛似云勾了勾唇角,是啊,随便拿一样拿出来,都不输宫里的妃子。
陶丹识真金白银的砸下去,为的就是今日吧?
柳三姑被她堵的没话讲,横眉催促:“哪有这么多话要说?今日可是娘子的好日子,手脚勤快些。”
“你骂她,便是骂我。”薛似云将身子往后一仰,不让宫婢替她上妆,“我不高兴,谁都别想好过。”
“好好好,我错了成吗?”柳三姑急的冒汗,“祖宗,我的小祖宗,你再磨蹭下去,陛下怪罪,内教坊上下都没好果子吃。”
薛似云这才放过她。
一切妥当后,柳三姑抱上琵琶,忍冬提灯,宋平亲自送她,一行人匆匆走在行宫的长廊上。
陛下在一香故。
一香故,遍植花木,有一露天小台,夏秋夜可观星赏月。
宋平低声道:“先皇后极喜欢一香故。陛下今夜在此,应当是在怀念殿下,低回不已,悲从中来,请娘子行事一定小心,切莫触怒圣上。”
薛似云呵笑,翠玉轻晃:“宋内侍放心,我也怕死。”
宋平眉宇间有怒意,更多的是忧愁,马上都要面见陛下了,薛似云还在里逞口舌厉害,他竟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这到底是不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猛地一吸气,竟被风呛住了,捂着嘴巴咳嗽不止。接下来的一段路,连带着柳三姑都有些不痛快,苦着一张脸,像是要上刑场。
得亏是夜里,烛光微弱,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不然被
薛似云不是菩萨转世,她没有多余的好心去关照宋平等人的心情。
到了一香故的大门外,黄门拦在门口,没有让宋平入内的意思。直到刘恩学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宋平,道:“陛下有令,无召不得入内,薛娘子随我来吧。”
宋平听罢,立刻让开身子,这才漏出身后的薛似云。
薛似云接过柳三姑手中的琵琶,昏黄灯光下,绯云正艳:“奴婢薛似云,给刘中官请安。”
饶是见惯了佳丽的刘恩学,眼神也微微发直。怪不得宋平费尽心思地要往御前塞人,原来是存了位神仙妃子,想要蹭一蹭力,扶摇直上啊。
其实今夜陛下召见教坊宫人,并不是他举荐,而是陛下在一香故自斟自饮,许是醉后又想起了皇后,悲伤无以寄托,故而主动吩咐:“恩学,你去教坊召一位过来奏乐。”
看来这位薛娘子的运气确实不错,刘恩学此刻也有些动摇了。
或许......她真能有扶摇直上的命?
“恩,娘子随我来吧。”刘恩学点点头,他望了一眼薛似云手上抱着的琵琶,她已经腾不出手再提灯,于是十分自然的接过宫灯在前引路。
稀疏平常的一个动作,在宋平眼里就成了平地惊雷。天老爷,这可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内侍,竟然为替薛似云提灯,看来他的升迁已是囊中之物。
刘恩学没有送薛似云登上露台,她就着如水月华缓缓走着,爬了十来级台阶,见到了一点昏暗的烛光,一缕微风送来醇烈酒香。
李频见散懒地歪斜在长榻上,她碧色的衣裳隔着一道琉璃屏风,朦朦胧胧地浮着淡白的影。
薛似云矮身行礼:“奴婢给陛下请安。”
清净的嗓音,仿佛从水里浸出来,带着冷漠的气息。
薛似云听见屏风后有倒酒的声响,她没有多话,徐徐坐在了绣凳上。
看来不是什么特意安排的进献,面前的屏风已经说明了一切,陛下不想见人,更不在乎屏风后的人是谁,他只是酒后想起了一位故人,哀戚无以寄。
“陛下想听哪一曲?”她又问。
仍没有回应,只有“哐当”一下,应当是酒盅放在了案上。
露台上唯有一盏角落将灭的灯,轻轻一磕也成了巨响。
听起来不大耐烦。
屏风后,李频见确实拧眉不耐。
月下乘凉,观一观星月,本就是寻个安静,倘若这个女人再多嘴一句,不解风情,就叫刘恩学与她一起滚出去。
薛似云不动声色,纤指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而后开始弹奏六幺。
不是乐曲上的六幺,也不是柳三姑多年来熬干心血改编的六幺,是只属于她的六幺。
夜色沉沉,轻挑慢捻,琵琶声近乎悲戚,像她的哀泣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黑暗。
角落里的烛火彻底熄灭,一切都沉寂了,漫漫长夜冻得僵硬无比。
李频见凝视着屏风,看雾茫茫的影子,不像是在看她:“为朕演奏,竟令你如此伤心吗?”
薛似云没有回话,而是以骤然高昂激荡的曲声作答,似乎要将黑夜撞出个窟窿。
李频见一时失笑:“好了,这么大的火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奏秦王破阵曲,要上阵杀敌。”
“朕累了,要睡了。”他索性仰面躺倒,一弯青玉月,那么亮,却怎么也照不进心底,“等等我。”
我?
薛似云眉头微微挑起,对着教坊乐姬,称“我”?
她想起那些传言,陛下与先皇后伉俪情深,佳偶天成。
陛下也是可怜人。
琵琶声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不再愤恨,不再悲戚,带着丝丝缕缕,如醉不醒的缠绵,送相思入梦。
站在一香故外的柳三姑热泪盈眶,一种巨大的震惊笼罩着她,心砰砰直跳,久久不能平复。
柳三姑没有想到,薛似云也骗了她许多年。她的弹奏天赋在今夜表现的淋漓尽致,原来她只是不屑于用琵琶献媚,所以一直藏拙,让教坊众人认为软舞更适合她。
薛似云将最好的那一部分留给了自己。
宋平嘴角的笑压不住,以为柳三姑是喜极而泣,边朝前走边安慰她:“好了,薛娘子有了大出息,不会忘记你这个师父的。再不济,还有我呢,我会好好谢谢三姑的。”
柳三姑揩去泪珠,顺着宋平的话往下说:“多谢内侍,这本就是奴婢的份内之事,不敢邀功。”
宋平呵呵一笑,甩着袖子往回走。
月西斜时,琵琶声停了。候在露台下昏昏欲睡的刘恩学打了哈欠,又拍了拍脸颊,清醒过来,正预备吩咐宫婢备水备衣。
倘若陛下不满意,薛娘子刚上去时就会被赶下来;倘若陛下没兴趣,那么琵琶声也不会响了这么久。
这时候停了,只有一种可能,陛下应当是临幸了薛娘子。
看来陛下还是很满意的。
他自认为很了解陛下,也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当薛似云抱着琵琶徐徐走下来时,刘恩学瞪着眼睛看她,写满了不可思议。
薛似云微微矮身,平静道:“刘中官,陛下睡了。”
刘恩学找回了一点理智,反问:“陛下让你退下了吗?”
“没有。”薛似云觉得这位刘中官大抵是脑袋不太好使,重复道:“陛下睡了。”
刘恩学耐着性子道:“陛下既未让你退下,你便不能自作主张,你速速回到露台。”
“刘中官,你不上去侍奉陛下吗?”薛似云问。
刘恩学摇头道:“陛下未召我上去。”
言外之意,她必须得回去。薛似云微微叹息,抱着琵琶又原路返回。
薛似云坐回绣凳,没有了琵琶声,屏风后的呼吸声更加清楚,他睡的当真是熟,带着点酒后微鼾。
薛似云安静坐着,天终于快亮了,夜逐渐发白,泛着淡淡的青。
风也温热,鸟儿叽叽喳喳,扑腾在绿叶间。
“嗯……”屏风后传来几声低哑的哼哼,李频见还没有全醒,只是觉得四肢酸痛,头脑昏沉。
薛似云立刻起身,毫不犹豫地下去寻刘恩学,“刘中官,陛下要醒了。”
她也在这里熬了一夜,眼见着有些憔悴,别有一番风韵。
刘恩学也才醒没多久,揉了揉眼,诧异道:“你一夜未睡吗?”
薛似云点头:“是的,奴婢坐了一夜,怕陛下有吩咐。”
刘恩学很欣慰的点点头,称赞道:“娘子贴心,往后在御前侍奉想来也是没有大问题的。”
薛似云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谁要在御前侍奉,枯坐了一夜,她浑身都要散架了。
刘恩学这时才肯上露台,他转过身特意叮嘱:“薛娘子,你随我来。”
得,她这是给拴住了?
俩人转过屏风,刘恩学登时僵硬的如同冰封,从牙关里挤出一句:“你……一夜未给陛下盖被吗?”
陛下仰面朝天,宽袍松垮挂在身上,以袖覆面,显然是受了一夜的风。
薛似云默了一默,极快地瞥了一眼,收回目光,轻声辩解道:“陛下设屏风,无召,奴婢不敢随意上前。”
“那你也不能——”
太吵了,李频见悠悠转醒,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恩学……”他嗓音嘶哑,无疑是受寒了,“倒水。”
薛似云轻飘飘地转到屏风后,祈祷陛下千万不要想起她这个人。
刘恩学“哎”了一声,赶忙去案上倒茶,一摸,凉的。
他心也凉了半截,立刻向露台下喊道:“陛下起身了,快上来侍奉。”
宫婢捧茶端水,鱼贯而来。
李频见用下一碗热茶,喉干鼻塞仍不能缓解,甚至觉得浑身发冷,打着寒颤。
“回寝殿,再召个太医。”李频见脚下发软,撑着刘恩学起身,忽然有一阵夏风吹过,屏风旁漏出一截绣着宝相花的裙角。
他想起来了,昨夜露台上不止一人。
“昨夜那个乐姬,一并带走。”
薛似云身形一晃,怔怔许久,这算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吗?
【贴个年龄】
天德四年为界:薛似云(16)、陶丹识(22)、李频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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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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