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京城的清晨仍是刺骨的冷。
上元节后的街道,人迹稀少,亦显得格外冷清。
一队车马在晨雾中驶离公主府,人数不多,仅姜宁、惜桃、苏七、两位护卫以及公主府的厨子兼车夫。
听闻江浙一带的饮食偏甜,而姜宁一向喜好清淡饮食。于是,此次离京入浙,她还是决定把公主府的孙厨子也一同带去。
姜宁与惜桃坐于马车之中。孙厨子驾驶马车。苏七与另外两位护卫则骑马领路。
当马车驶出南城门的那一刻,姜宁掀开车帘,回望这座她生活了十六年的京城,感慨颇多,一滴清泪在不经意间从眼角落下。
她放下车帘,用手帕抹去泪珠。
公主府建成不过两月,如今她便要离开这个“家”。
但她明白,终有一日,她还会再回来。
天地之大,只有京城的那片梅园,才是她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待她再度回京时,京城的又会变幻为何种格局。也不知道,她于孔明灯写下的那句愿景,能否实现。
惜桃关心道:“殿下,您要不要小睡会儿?您与沈大人昨夜回来得晚,今晨又出发得早。从京城前往杭州,得一月有余,还是应将身体养好。”
“好。”姜宁确实有些困意了。
惜桃从行囊中翻出大氅,覆盖在姜宁身上。
姜宁感觉身体逐渐回暖,闭目养神。
正当她将要入睡之时,马车突然刹住,苏七的声音传了进来:“殿下,前面出现了一群百姓。”
姜宁按了按太阳穴,使自己清醒了些。
随后她将大氅系于肩上,掀开了车帘。
距离马车约五十步的距离,一群百姓正拦在前面,估摸着人数,应有七八十人。
遇到这个场面,姜宁也摸不透情形。
她缓缓走下马车,向百姓走去。
苏七担心她的安全,亦下马跟随。
行走了约二十来步,到了能够谈话的距离,姜宁问道:“诸位这是何意?”
人群之中,一位身强力壮的男子向前迈了一步,突然跪拜道:“我们是想当面谢谢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的百姓亦纷纷跪拜:“谢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
“什么?”姜宁不是太明白。
那人解释道:“殿下,沈大人都告诉我们了,是殿下慷慨解囊,捐献赈灾粮救了我们的命。虽然沈大人交待我们不要向外人说起,但是我们听闻殿下今日就要到浙江赴任,大伙们都自发地想来送送殿下。”
沈之衡,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看到跪拜在地的百姓,姜宁内心很复杂,她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囤粮的那十万两白银,是从浙江百姓交纳的盐税之中来,她不过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她,何恩之有?
捐赠粮食,她亦是有自己的私心,想以此作为利益交换,换取实权。她,如何受得起百姓的真心跪拜?
但这些缘由,她都无法向百姓道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沉默了片刻,咬了咬唇,随后笑着说道:“大伙的心意,我收到了。都快快请起吧。天冷,莫要冻着。”
见百姓无人动身,姜宁走向前,将刚刚为首与她交谈的男子扶了起来。
“大伙都快起吧,不要让殿下为难。”随着男子的话语,其余百姓方才缓缓起身。
姜宁又高声喊道:“安国去年天灾**,多事之秋,让大伙受苦了。但是朝廷不会放任大家不管。还请大伙多多保重,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一位老妇杵着拐杖,蹒跚向姜宁走来。
她颤颤巍巍地从背篓中取出一把竹骨油纸伞,说道:“民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殿下,好在会编织一些物件。听说浙江多雨,这把伞是民妇所做,希望对殿下有用。”
看着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油纸伞,姜宁鼻翼有些酸酸的,她连忙接过:“谢谢阿奶。”
在姜宁收下油纸伞后,面前的百姓纷纷举起手中的物件说道——
“殿下,这是草民家里母鸡这几日下的蛋。”
“殿下,这是民妇今早刚蒸好的米糕,您带着路上吃。”
“殿下,这是草民做的小物件,给殿下路上解闷。”
……
百姓的声音,连绵不绝。
姜宁的酸楚,仿佛从鼻翼扩散到了五脏六腑。
尽管这些物件,都是姜宁并不太需要的,却都是百姓的万千赤诚。
这是姜宁第一次深刻感受到——
百姓,并非是纸上所论的君、臣、民,而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同构成的苍生万民。
她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紧握着油纸伞,说道:“大伙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但此去浙江,路途遥远,需轻装简行。就让这把油纸伞……”
她低头看了看下伞,又抬头道:“就让这伞,代表大家的心意吧,我会一同带往浙江。日子还长,大伙多多保重。”
说完,她转身便返回马车,没有再回头。尽管步伐坚定,但是她的泪水已经止不住。
苏七示意车夫继续前行,百姓们让出了一条道。
马车前行尚未有十丈,姜宁突然有个直觉——那人,也在。
她连忙掀开马车侧边的车帘,不远处的草亭下,沈之衡身着绯色官服,正在目送她,嘴角似乎微动。
距离较远,她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
但是她想,那人说的应当是——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归京。
她思酌了片刻,还是决定与他再好好道个别。
姜宁整理好仪容,叫孙厨子停了马车。
掀开帘子的那一瞬,她突然打了个冷颤。
雪化之日,要比下雪之时,更冷得多。
苏七见姜宁下了马车,低头关心道:“殿下可是有何事?”
姜宁浅笑着回他:“无事,我去同故人道个别。你们在此等一下我。”
顺着姜宁走去的方向,苏七这才注意到草亭下的那人。
沈之衡见姜宁下车之初,心生疑惑,直至见到她向他走来,他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暗暗吃了一惊,也向姜宁的方向走去。
野草挂着的露珠将他一尘不染的官服沁上了几处水渍,他的布履踩在泥泞之上,不免也沾染了几分尘土。
二人相距半丈时,沈之衡拱手向姜宁行了礼:“殿下。”
姜宁则又前行了两步,方才回礼道:“沈大人。”
她轻笑着:“大人既是送别,又为何躲在这草亭之下?”
沈之衡微微一愣,略带歉意道:“微臣恐误了殿下的行程。”
姜宁抬眸凝望着他,回想这大半年,她与他之间,不过才见过九面。
第一面,宣政殿外,她有意挑逗他闹得京都满城风雨。
第二面,宫门城墙,他劝她珍重身体勿要受传言影响。
第三面,庆元殿间,他以死抗婚说她是折鹤羽充笼雀。
第四面,庆功宴上,他质问她无视百姓之苦只顾享乐。
第六面,庆元殿内,他静静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地辩解。
第七面,公主府中,她以二十万石粮食请他助她争权。
第八面,上元节夜,他们同放孔明灯以祈愿国泰民安。
第九面,京城城郊,他于草亭下携数十百姓为她送行。
直到今日,晨光熹微之下,她才看清他右眼的泪痣。
此刻,这泪痣仿佛能蛊惑人心一般,她隐隐感觉自己内心有些颤动。
一个声音在左耳告诉她,她想留下。另一个声音又在右耳制止她,她必须离京。
她闭上眸,待神智清醒一些,缓缓道:“汪、苏两家势同水火,朝野皆知。沈大人一向不参与党争。况且,沈大人贵为太子太师,如今却为本宫送行,不担与汪家结怨吗?还是说……
她睁眼,挑眉道:“沈大人已有意选择苏家?”
自外祖父决意扶持姜黎之日起,汪、苏两家,便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
若姜齐顺利以太子的身份登继承大统,她与苏家,不能活。
若是父皇改立姜黎为太子,待姜黎继位之后,苏家的人,又怎会放过曾教导过姜齐的沈之衡。
哪怕沈之衡不愿结党,目前入了内阁的他,也已经被卷入这场斗争之中了。聪明如他,不会参不透如今的局面。
所以,姜宁在试探,她想知道,他究竟如何抉择。她亦在期盼,期盼他说是。
沈之衡笑着摇了摇头:“臣送殿下,与党争无关。只是想以友人的身份,为殿下送行。至于旁人的看法,臣一向不在意。”
她在暗自试探他,他却明着回避她。
她索性将窗户纸捅破,将话挑开了说:“所以沈大人,是选择了汪家吗?”
沈之衡望着姜宁,他不知道该否认,还是该承认。
为官三年,他从不结党羽。
汪、苏相争,他是知晓的。尽管他不愿参与其中的斗争,但是他身为太子太师,对于太子姜齐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
况且,他亦有私心。从浙江回来之后,他深刻地意识到,大安建朝两百余年,近十年国库空虚的困境,早已不是抓几个贪官污吏便能解决。大安,积重难返。
若想要盛世清平,唯有改制。
但是当今圣上龙体违和,有心无力。文武百官,多是世家之人。哪怕他如今入了内阁,若是贸然提出改制,亦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太子姜齐的性子虽有些敏感内向,但好在聪慧,待他倚重有加。若他日太子继承了大统,未必不会支持他的改制之策。
于公于私,他都是更偏袒姜齐。
在沈之衡的凝视和沉默中,姜宁知晓了他的回答。
她内心沉了沉。
昨日上元节,宛若黄粱一梦。
她苦笑道:“沈大人,后会有期。”
说完,她转身便离开。
上一次,她说后会有期,是在他们达成合作之后。
这一次,她说后会有期,再往后,便是政敌了。
“殿下。”
那人又叫住了她。
她停住了步子。
然后,她听到他说:“臣愿殿下,在浙江自在而活。”
姜宁没有回头,又继续向马车走去。
路途漫漫,她没有选择。
这京城,她终究要回来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