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恢复以后，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心腹，她首先听到的是他的心跳，“咚”的一声。
“你已经废了，陆时风，你们陆家都已经死绝了，呵。”
西装男，徐炳，一步步向前，手中的火团不停。
最后站定在满身燎烧焦痕与血迹的陆时风面前。
几大团灰蒙蒙的乌云遮盖了乳白色的阳光，在院落里投下大片阴影。
他漆黑眼睛中泛出一片兴奋的光，像野兽面对猎物，残忍而戏谑地扫视无法直立的陆时风，忽然凑近到他耳边，肆意侵犯身为术师捍卫的近身空间。
“说到底，我还要谢谢你们呢，灭了徐家主脉，陆家的老东西又自断筋脉，大约早就死在荒郊野岭，被狗吃完啃尽了吧？陆时风，我真是高兴，想到马上能看见死去的你，我都要激动得发抖。”
杀了他。
陆时风受够了他儿戏一样的术法，聒噪。
杀意即刻传递到神经末梢，已然枯竭的灵力竟然又在他的指尖凝聚出一股纯白凛冽的劲风，狠狠朝对方身上打去。
“啊！”徐炳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击，一瞬间只擦身躲过，堪堪避开直击心脏的猝风，肩膀上顿时裂开一道伤口，大股鲜血直冒。
“去死吧！”徐炳怒吼。
高温蓝焰如猛兽扑来。
杀了他。
真空的眩晕之中，陆时风只有一个念头。
砰的一声，蓝焰如势不可挡的洪水重重撞击可比天高的巨闸，溃势轰然，一瞬间如万厦倾颓，巨响之中，蓝焰化为白雾，与猛然卷起的烟尘一同弥漫在整个前厅。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急促的鸟鸣与振翅。
乌云盘踞在山头。
无风。
院落里一时安静得可怕。
“杀了他。”
分不清男女，更像是模仿人类的怪兽，声音从粗粝的嗓子中滚动而来，混杂着喉咙里的空气与血腥。
“是谁？还有谁在里面？”
年轻男子，徐之瀛被这突然变故惊到，咳嗽几声，急忙上前几步大声喊道，等不及同伴制止，驱使灵力挥散弥漫的烟雾。
似乎是他的动作打破了静止的时间。一阵风也吹来，助迷雾褪散。
沉重的乌云被风迟迟推开，金光自狭窄的云缝中射出，如一支迅猛的金色穿云箭，刺向几双阳光猛然直射下微缩的双瞳。
雾幕隐隐，光束之中，泛起金点的灰尘粒子轻舞飞扬，竟有一瞬宛如置身仙境。
如梦似幻的白色与金色之中，一个身姿如深林麋鹿恍然出现。
光洒在蜿蜒如练的长发上，毛茸茸的发顶晕出一圈金色的暖光，白裙及膝，随风轻触雪白的小腿，她的头与双臂轻轻下垂。
光偏爱少女。
光束不偏不倚地拥抱少女。
暖融融的轻触脸颊，少女朝着温度的方向微微扬起头，双眼阖然，眼下洒下一片睫毛的阴影，脸上的绒毛渡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不设防备，人畜无害。
“你是谁？”徐之瀛在看到女孩后语气下意识放松语气。
他只是奇怪，怎么会有一个女孩出现在这里？他默背如流陆家男女老少的面孔，在一天之内，一张张被划去，仇家已然除尽。除了突然冒出来的陆时风，怎么又多出这一个。
被强浪掀翻在地的徐炳尚未来得及阻止年轻人的鲁莽。
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被发现，又瞬间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在如此近的攻击距离内完全抵挡住他的蓝焰伤害，这个人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而且保护的人还是陆时风这个怪物。
在徐之瀛疑问出口的一瞬间，徐炳视线中越发清晰的是从迷雾中浮现的身影。
在辨别出面孔的一刻，瞳孔震颤不止，无声的颤栗从陡然惨白的嘴唇中抖落出来。
徐……冬烛！
与阳光熨帖的温存时光被突然的发问打断，女孩的睫毛微颤，缓缓打开的眼睑中露出浑然漆黑的瞳孔，视线随着声音循去，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莫名的颤栗爬上脊椎，在那双瞳孔的注视之下，年轻人只觉得身形僵硬，被陌生的恐惧攫取呼吸，竟然浑身无法动弹。
他？
她歪头，思考。
陆时风在女孩冲破火焰时已颓然倒地，劲风一击已经耗尽他的灵力，他几乎已经看到死亡。
他不得不承认，刚才没有她自己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罢了，平。
他歪倒在地上，倚靠着前厅粗壮的木质廊柱，眯着眼睛望向阳光里的女孩。
他想起来，曾经见过这个画面。
接下来的画面，他也可以想见。
杀了他们。
女孩看向陆时风。
他不说话。
他此刻的心声，她听到了。
女孩缓缓向前倾，下一刻身影似幻影般出现在徐之瀛身前，她的脸距离很近，就在他的耳边。
徐之瀛听到她说了什么。
“杀了……他们。”她喃喃的重复在耳边响起，声音在三个字之间扭曲，粗粝的嗓音逐渐紧涩。
猛烈的撞击感先一步疼痛向他胸口袭来。
他低头看去，染着鲜血与污垢的手几乎抚摸般抵在胸前，手心紧握着一柄泛着黑色的剑，剑身穿过他的胸口，似乎能感受到血肉包裹的坚硬冰冷的触感，血汩汩流出，他觉得很冷。
呼吸声逐渐停止。
“杀了他们。”
她肯定道。唰的一声，黑色剑柄随着不留情的动作从他体内抽出。
“杀了……他们。”她扭转脑袋，视线转向另一边狼狈倒地的男人。
脑袋里传来疼痛，激怒了无法思考的女孩，呼吸之间她移动到徐炳面前。
她记不起他，可他的长相、他的气息、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触发了某一个机关，让她感到痛苦，就像她自己的名字一样。
手中幻化的长剑仍在滴答着上一个人的血液，女孩举起它，要为它献祭新的养料。
“徐冬烛！你还活着？”徐炳面部肌肉颤抖，唇齿干裂，说话之间扯出血丝。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一个玩物，令人恶心、渴望、唾弃、艳羡的主家的玩物。
然后翻天覆地，成为主家宠爱的女孩，着重培养的骄女，令人作呕、嫉妒、咒骂、又追崇的天才。
现在，重新以十六岁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似乎她的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天，永远是那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不谙世事的，实则奸诈狡猾、贪得无厌的徐家新女。
听到名字的一瞬间，女孩握剑的手一抖，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她的情绪重燃徐炳的希望。
她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值得挖掘，可不论是她、陆时风，还是徐家、陆家，都比不过他自己的性命。
“你忘记我了吗，我是徐炳，徐家旁系，徐老三家的徐炳，每年新年祭祖会上，我们都会碰面。你坐内厅主桌，我在外厅。不过现在我父亲已经成为新的徐家主家，在八年前葳蒙山之后。你还记得吗？”
她握剑的手愈发颤抖，在听到葳蒙山之后眉头狠狠紧锁。
徐炳手中渐渐聚起凝缩的焰弹。
“难道你不记得了？徐家主家一百人被陆家杀害于葳蒙山顶。你看，是陆时风一族，长老陆赞禾，携陆家老中青年，屠戮葳蒙山。”
徐炳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垂着脑袋似乎已经昏死的陆时风。
他的话搅动女孩混乱的大脑。
在无尽的漩涡之中，竟然引向一个意想不到的地点。
她来到了记忆迷宫的入口，封存了记忆的口袋扎紧的口部，杂乱毛线头的末端，上一封记忆信件末尾的句号。
陆时风，葳蒙山，一百人。
还有——
她想起了那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她最后一丝也是最先苏醒的记忆。
陆时风并没有昏过去，他的视觉受损严重，索性闭上眼睛，让听觉更加灵敏。
他一直都有过人的耳力，风声传来的震动，那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呼唤与轻叹，他也听得很清楚。
她醒来的第一声呼唤。
是“妈妈”。
陆时风没力气苦笑，他的缚咒成了灵力沟通的纽带，亦或是说，他与她的脐带。不必睁眼，他都可以感受到流动在两人之间的灵力脉。
新生的孩子不断向母体索取给养，灵力，更多的灵力，要将母亲的血肉榨干，组成新生的躯干、筋脉与血肉。
孩子终于重生于母亲的供献。
陆时风的记忆飘回八年前那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一位母亲咳血的呢喃。
“冬……烛，活……下去……”
徐冬烛被记忆折磨得闭上眼睛，混乱的画面撞击视网膜，她分不清顺序，一下子是大笑的男人，一下是雪白的医院，一下是漆黑的洞穴。
芝士最后的最后，定格的画面却格外清晰——那是一双覆盖双眼的手掌。
“逝者安息，往生极乐。”
她想不起他的样貌，可她记得他的气息，他的心跳，他的声音。
男孩掐往生咒，默诵悼词，事毕，干爽洁净的手覆上中年女子圆睁的双眼，轻轻阖上。
女孩正沉浸在可笑的痛苦之中，陆家的怪物倒在血泊里，这是绝佳的机会，徐炳手中的焰弹猛得击向身前的女孩，这是绝无可能避开的距离和准度。
他弄错了一件事。
人是她杀的。
自然也就不明白眼下的另一件事。
她是他“生”的。
她在执行他的命令，杀了他，杀了他们。
焰弹凝聚的声音在他耳里鼓动，他的声音在她耳边默念。
左手有诈，左手有诈，左手有诈。
她不必分心，肌肉遵循战斗，意识听从他的嘱咐。
焰弹袭来的一瞬间，被黑雾笼罩的黑剑露出真实的面貌，自镶有黑白水晶的剑柄至剑身末尾，贯穿着一副完整的脊椎骨。
黑色骨剑揭下面纱，锋芒闪烁之处，刺穿破风而来的焰火，炽热的火焰烧红了剑身，凸起的骨节附着在漆黑发亮的剑身上，黑与白，红与蓝，交相辉映出诡谲绮丽的光。
强大到可怕的力量，逆转滚烫的热浪反扑向它的主人。
炽热发亮的剑，碧蓝的火，随着不可抵挡的劲风，猛然刺穿黑色西装的胸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噗！”徐炳吐出一口血。
他至死不敢相信死于自己的火焰。
风停了。
乌云渐渐飘远。
阳光普照大地。
“告诉我，你是谁？”陆时风微微睁开眼睛，看向走到他面前蹲下的少女。
“徐冬烛。”
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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