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北境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疑,当江南想必已是草长莺飞时,朔州城外的荒野才勉强透出些许朦胧绿意。然而,这点可怜的生机,很快就被频繁调动的兵马扬起的尘土所掩盖。新帝登基,朝局未稳,北方匈奴嗅到了可乘之机,边境的摩擦日渐频繁,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晚的武艺训练也随之进入了新的阶段。林靖开始让她接触真正的□□,教导她骑射之术。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庭院里对着木桩练习的小女孩,而是跨上了战马,在更广阔的校场上感受风驰电掣的速度,以及在颠簸的马背上开弓瞄准时,全身肌肉协同发力的微妙平衡。她发现,这远比在平地上练习要困难得多,但也更有挑战性,更能模拟真实的战场环境。

这日午后,她正在练习一套新学的、更为复杂的连环枪法。枪是军中制式的白蜡杆长枪,对她而言略显沉重,但她舞动起来已有模有样,枪影翻飞,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将她纤细的身影笼罩其中。或许是连日劳累,精神稍有涣散,又或许是求成心切,在一个需要急速转身、借腰力猛然回刺的动作中,她腰腹核心发力稍滞,脚下一個虚浮,整个人被长枪巨大的惯性带得狠狠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尘土飞扬。手肘和膝盖率先着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林晚趴在地上,眼前发黑,半天没能缓过气来。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不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更多的是因为挫败感和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的难堪。她能感觉到周围士兵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些目光如同针一样扎在她的背上。

林靖大步走了过来,挥手制止了想要上前搀扶的亲兵。他蹲下身,没有先关心她的伤势,而是检查了一下她明显擦破流血、沾满沙土的手肘和膝盖,沉声道:“记住这次疼。告诉我,为何会摔?”

林晚咬紧下唇,将不争气的泪水狠狠逼了回去,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和倔强:“……女儿太想刺中那个草靶心,发力过猛,忘了留力回防,下盘不稳,重心丢了。”

“不错。”林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视着女儿因疼痛和羞愧而微微发白的小脸,“你可知,在真正的战场上,敌人不会给你摔倒再爬起来的机会。你这一摔,丢的就不只是面子,可能是性命!我教你‘藏锋’,不是让你不露锋芒,而是让你学会何时、何地、对何人露出几分锋芒。你的锐气,你的求胜心,是你的优势,但若不懂得控制,不懂得在疾驰中预留回旋的余地,过早地、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力量倾泻出去,便成了你最大的破绽。真正的杀招,往往藏在看似平庸的防守与迂回之后,在于对时机的精准把握,而非力道的盲目宣泄。这其中的分寸与火候,是比任何精妙招式都更重要的保命之本、取胜之道。”

他的话,如同沉重的战鼓,一下下敲打在林晚的心上,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更让她震动。她看着自己渗着血丝、火辣辣疼痛的伤口,第一次如此深刻、如此具象地体会到,“藏锋”二字,不仅仅是言语上的教诲、兵书上的道理,更是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能领悟的实战智慧。

亲兵送来了清水和金疮药,林晚默默地清洗伤口,撒上药粉,剧烈的刺痛让她额头沁出冷汗,她却一声未吭。处理完伤口,她拒绝了休息的建议,重新拿起那杆长枪,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校场边缘,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缓慢地分解练习那个失败的动作,仔细体会腰马发力与重心控制的细微差别。

当晚,她忍着周身酸痛,尤其是伤口结痂带来的紧绷感,在灯下铺开纸笔。她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样向母亲寻求安慰,也没有向父亲抱怨辛苦,而是提笔给那个匿名的“知己”写信。这是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极其隐秘的交流,通过父亲绝对信任的、嘴风极严的亲信渠道传递。她详细记述了这次失败的教训、身体的疼痛和父亲那番振聋发聩的点评,最后写道:“……往日读《孙子》,知‘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总觉抽象,仿佛只是战略层面的谋划。今日一摔,痛彻筋骨,方知‘藏锋’便是营造‘不可胜’之形最直接的体现。锋芒需藏,非为退缩,乃为蓄势,为观察,为那最后一击必中寻找最佳时机。不知先生于京城漩涡之中,对此可有更深见解?”

她将“先生”二字写得略重,笔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依赖。她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就是萧彻,但这层危险的窗户纸,谁都没有,也不敢去捅破。

信件送出后的日子,林晚一边养伤,一边更加沉下心来研读那本《孙子兵法》,反复咀嚼那些清瘦批注中的深意,并结合父亲在军中处理的日常实务进行思考。她发现,军队的调度、粮草的囤积与运输路线、哨探的布置与情报传递,甚至军中将领之间微妙的人情往来,无一不暗合兵法的奥义,无一不需要“藏”与“露”、“形”与“势”的智慧。

十余日后,萧彻的回信随同一批补充边境的军械物资,隐秘地抵达了林晚手中。信中,他并未对她受伤一事表示丝毫怜悯或安慰,这反而让林晚觉得受到了最大的尊重——他视她为可以讨论正事的同道,而非需要呵护的弱质女流。他直接切入主题,就她提出的“藏锋”与“不可胜之形”展开了更精辟、更联系实际的论述。

他的字迹似乎比以往更显沉稳劲峭,力透纸背,仿佛也承载着他在京城日益沉重的压力:“……晚儿所悟极是,闻之欣慰。形与势,确乃相辅相成,一体两面。‘藏锋’是固其形,敛其光华,使敌莫测高深,无可乘之机;而当时机来临,露锋芒便是造其势,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形移势转,沛然莫之能御。锋芒何时露?当日标明确,敌隙已显,时机成熟,一击可定乾坤之时。譬如朝中,华氏势大,其形已彰,爪牙遍布,而其贪渎跋扈、结党营私,便是其破绽。吾等现今之力,尚不足以正面抗衡,故需‘藏锋’隐忍,敛翼待时,静观其变,积攒实力,以待其‘可胜’之机到来……”

他甚至在信的后半部分,以近期朝中一次不大不小、关于漕运官员任命的人事变动为例,为她细致剖析了他是如何利用华氏一党在此事上的贪欲和疏忽,暗中运作,安插进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关键位置上的自己人。这已不仅仅是兵法的探讨,更是将他真实的处境、他的策略、他的冒险,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她,将她视为可以托付秘密、共谋大事的伙伴。

捧着这封言辞恳切、推心置腹的长信,林晚的心潮剧烈起伏着,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已微不足道。父亲的教导让她从身体和战术层面理解了“藏”,而萧彻的信,则让她从战略格局和权力斗争的高度,真正触摸到了“藏”与“击”之间那精妙的、充满力量的动态平衡。他不仅是在教导她,更是在与她并肩前行,将他脆弱的后背和沉重的秘密,交付于她。

一种被深刻理解的喜悦,一种与他共同在黑暗中摸索、相互扶持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无比炽热,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委屈。她提笔回信时,笔尖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先生之教,晚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藏与击,形与势,乃阴阳互化之道。晚定当时时揣摩,刻刻谨记,于实践中印证。北境风起,暗流潜涌,晚必不负先生信任,勤勉不懈。朝堂险恶,步步惊心,望君万分珍重,静待天时。”

她知道,她与萧彻之间,早已超越了少时懵懂的好感与单纯的玩伴情谊,建立起了一种基于共同理想、彼此绝对信任、智慧深刻共鸣的,更为牢固、更为深刻的命运联结。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才能配得上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才能真正成为他可以倚靠的、支撑起帝国一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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