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像只被抛弃的小狗,眼神黯淡无光,充斥着一股脆弱,任由玉延灵上下打量着。
不知道他遭遇过什么?身上污泥干裂脱落的地方隐约可见新旧伤疤。
玉延灵试探:“你叫什么名字?”
“……”
“你家在哪儿?”
少年一声不吭,眸子依旧空洞。
失魂了?
玉延灵暗中揣测,想要释放出灵炁进入少年识海一探究竟,心念微动,说:“这里风大,我们先离开吧。”
她一边审视少年,一边解开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
少年如木偶任人摆布,雪银底子绣着蓝花鼠尾草,两种冷色,搭在他身上更添几分孤清,特别好欺负的模样。
玉延灵双目聚焦在他泥垢干结的面颊,视线渐渐发散、模糊,从前与现在、虚与实的两泓水交汇在了一起。
少时,老族长带着面相憨诚的丰夭夜来到她面前,说:“灵姬大人,以后他便是你的贴身侍从。”
玉延灵是在举族的声声“灵姬大人”里长大,打小就神气十足,“凭他?贴身?碍眼,我不要。”
老族长说:“他不一样。”
小鸡崽样身板的丰夭夜上前一步,信手在玉延灵面前凌空画符,然后把符印推进她眉心。
“啪。”
玉延灵甩他一巴掌,“放肆,谁准你碰我的。”
丰夭夜淡然:“打我的那只手不会觉得疼了吧。”
玉延灵秀眉拧起,乜斜老族长,一脸“你哪找来的傻子?”
果然是不一样,她身边没一个这么痴呆的。
老族长笑笑:“灵姬大人,不妨试试,您现在没有痛觉了。”
“没有痛觉?”这倒是稀奇。何况是一族之长提出来的,他不至于也傻了吧。
玉延灵往胳膊上掐一下、两下、三下,力道一次比一次重,甚至又拗又拧,“真的不疼了。”
反观“傻子”,握着跟她死命掐的同一位置,紧咬后槽牙。
玉延灵琢磨出来了,准备试个大的。拔下发簪往手心一划,血沁出来,鲜红得刺目。
丰夭夜立时把手紧攥成拳,嘴抿成线,眉头皱成川字,好像受伤的人是他。
玉延灵知觉自己掌心淌血的口子真的不痛不痒。
她抬眸,盛气逼人。
用流血的那只手拍拍丰夭夜的面颊,血迹在他脸上绽放,秾丽如邪恶的花。
“好,我喜欢这个侍从。”
丰夭夜默默撕下布条,为玉延灵包扎。“以后,你的痛,我来承受。”
玉延灵不曾为此问过为什么。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老族长,乃至全族民出于保护她的意思。
面面俱到的,为她淬炼出一副保护壳。
这一从,就是十年。
犹记得她及笄前夕,丰夭夜浅带腼腆的笑容来到她跟前,“你看。”
他半蹲着伸出了微握的左手,右掌覆盖在上面,慢慢移开后,再展开五指,一只彩蝶扑扇着翅膀在他掌心间。
玉延灵稍抬眼睑,赤恍恍撞进少年清澈眼眸中,细碎的光芒折射出来,显得他的神色格外专注与深情。
玉延灵捧过少年的手掌,轻轻吹口气,让蝴蝶离开。
肌肤相触的瞬间,能瞧见少年眼底的微微慌乱。他低下了头,绯红的耳朵还是出卖了他情窦开来的心绪。
玉延灵莞尔一笑,双手捧起少年的下颌,说:“丰夭夜,明天就是我的笄礼了,到时候我披蓝戴银,你可得记着穿大红袍子来。”
红阳蓝阴,连理相生——这是奉神族男女婚嫁,传统的喜服颜色。
她刁蛮地捏住少年的脸颊,抖两下,“懂了吗?”
彼时丰夭夜扬起嘴角,满眼星光潋滟。
翌日吉时,玉延灵身披华艳蓝袍,一步一步登上了祠坛。
峭壁铸诸神,连绵壁画精工彩塑,建筑恢弘的万象窟下,在神秘古老的巫祝舞与一众乐倌高亢唱颂中,奉神族泱泱子民跪地朝拜于她。
这是她作为灵姬,享族中独一人的盛大及笄礼,乃万众瞩目的焦点。
曲目毕,开始擂鼓阵阵。
玉延灵盘坐在蒲团上,喜笑颜开,静待心中的少年郎为她冠发插簪、画眉点绛唇。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昭告了全族,一对佳偶牵成,姻缘既定。
原以为她的子民会投来祝福的目光,怎料一个个跪地不起,哀容戚目。
“都丧着脸做什么?”玉延灵不悦。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蓦然转头,青丝被风吹在脸上缠乱。
映入眼帘的丰夭夜眉心一竖黑色印记,镶珠鎏金冠扣束发,两条流苏垂落,鸦羽领,一袭玄青长袍,竟是奉神族族长的装束。
从小跟在她身后的尾巴,成了新任族长,通身清贵疏离,哪里还有半点往常的天真年少。
“阿夜……”玉延灵蹙眉,委实不明白当前的状况。
丰夭夜慢慢单膝下跪来,抬起右手,一纸符咒蓦地贴在了她的额前。
玉延灵动弹不得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
收拢散远的心思,玉延灵翻身上马,然后把手递下去:“先跟我回家吧!”
见少年杵着不动,她干脆钳住他的肩膀往上一提劲。
少年神色始终寡淡,平静得过分,好像没有半点惊奇她这十五六岁的少女,力气会如此之大。
玉延灵看顾他是否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回首间,她凌厉地斜睨了盗洞一眼,其间草丛簌动两下就静止了。
区区荒坟野鬼也敢在她面前放肆?若没有她,丰夭夜会不会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被它们蚕食掉?
是谁把他丢在这的?想做什么?
玉延灵主动让少年的双手环过她的腰去抓紧缰绳,自己则用脚轻轻蹬着马腹,驱使它慢悠悠地走。
拢上了半边天的黑云,遮住霞光,少男少女的身影与华灯初上的夜幕,犹如剪纸般美轮美奂。
临近玉宅,侍女小僮急急切切围拢过来,“玉姑娘,你总算回来了,老爷急得都要亲自去找你呢!”
玉延灵利落下马,转身亲自接下少年,好像他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病秧子。
“玉姑娘,是否要带这位客人去汤池沐浴更衣?”
“我自己照料他。”
庭院清风,温泉水暖。
少年在汤池中洗尽污泥,玉延灵才发现他除了鳞伤遍体,前胸后背还布满不规则的黑金色脉线,像是将某种符纸余烬拓进了腠理。
尸傀?
他已经变成了尸傀!难怪早前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是感觉不到他的三魂七魄。
“你过的也很惨嘛。”玉延灵抚过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
少年终于开口,发出沙哑的声音,“我们,认识吗?”
玉延灵面色未改,但怒火已经遏制不住地从心底烧了起来。
忘了!他真的忘了!
饶是早有预料,可他这么一问,害玉延灵更加不甘:凭什么可以忘记她?忘记伤害过她的事?
玉延灵咬牙切齿:“以后就认识了。”
回房坐在妆台前,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宛如凝视着鬼魅一般,眼神阴鸷。
“怎么回事?”苗吾摇曳身姿地走了进来。
房门阖上后,她旋即变成一只黑猫跳上玉延灵的膝盖舔爪娇嗔:“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怵得我汗毛都炸了。”
玉延灵抚着苗吾如细腻丝绸的皮毛,冷冷道:“曾经养的一条狗,发疯了咬过我的狗。”
“丰夭夜?”苗吾剔透的眸子骤然变成一竖幽瞳,她压低了耳朵,露出锋利爪牙,“这个负心汉倒自己送上门来了,看我不抓烂他的心肝脾脏肺!”
猫属阴,玄猫更是阴气特别重的动物。自从玉延灵进宅,苗吾本能地想要多贴近她。
连日相处下来,脾性相投的一猫一煞,互诉衷肠,对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
譬如,苗吾当年是受阴魂感召,误入战场,被硬骨柔情的而立将军玉令秋收入帐中。
此后朝夕相处,将军浴血归,灵宠夜半医,端倪频露,昭然若揭。而郎心妾意,绵绵兴情,上演了一段人妖相恋的佳话。
奈何拓灵司一干人等见不得妖入人家。
奉神族老族长就是出自拓灵一门,丰夭夜的法术也是他教的,玉延灵生前还缠着丰夭夜学了几个招式来玩玩。因而对拓灵司略知一二。
那原是修仙门派,后来世道巨变,才沦为除妖驱邪世家。
据说,他们起初没少找苗吾麻烦,害她滑胎,失去修为,要不是玉令秋军功赫赫告老还乡前向皇帝请命护妻,苗吾恐怕早就被收了。
也正是她修为溃散,拓灵师亦被朝廷明令禁止不得叨扰将军家眷,以至于玉宅地下阴灵潜藏至今。
“变成不死不灭的行尸走肉,挠烂了他也不痛不痒的,何必?”玉延灵恨道。
“你的意思是,他变成了尸傀?”
“没错。”在奉神族的时候,丰夭夜曾跟她说过尸傀的由来。
一般是得道高人在临终前寻得灵气充沛之地坐化,肉身经年累月在自然之气的润养下,生出了新的灵智。
它们的表象与常人无异,但无痛无觉、长生不老、不死不灭,名为傀。
后来被有心之人效仿,将濒死之人抽去三魂七魄,剖净五脏六腑,徒留一缕混沌灵识困在骨骸之中,施以符咒拓印皮囊之间,由此练成尸傀,驯为己用。
丰夭夜身上的烬纹当是符咒所致。
“哈哈哈,真是害人害己,报应不爽!”苗吾笑得格外放肆。
玉延灵语气愤愤:“他的应,只能由我来罚,谁都不能染指,否则……”
苗吾用力甩起尾巴,“否则什么?你难不成还要给他报仇?管他是不是尸傀,背叛与献祭之仇就要扒他皮、拆他骨,天天拆一遍直到解气为止!”
玉延灵闭上眼睛,恍惚就置身于窒息与恒久的黑暗之中,她像烂泥一样被丢在密匝阴仄的棺材里。
“我何尝不想这么做,但他不记得我了,你明白吗?他不记得愧对我的事,我岂不等同于要报复一个陌生人,有什么意义?”
时值冬初,房间的门窗都已关实,就算有风也是穿堂而来的丝丝缕缕,只令烛光微晃的程度。
玉延灵再睁开眼睛时,阴风呜号,屋内摆件叮铛响,蜡烛也呼呼一下子全熄灭了。
苗吾恶狠狠地哈气:“要我说,你就摧残他的身子,折磨他的精神,讲究那么多做什么?惩罚坏蛋哪需要意义?”
“不,他不是坏蛋。”玉延灵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戾气,让古怪现象平息下来。
心底暗芒却渐渐旋大,掀起黑色风暴。
“他是不听话了的仆人,让仆人永远忠诚于他的主子,不敢再有半分异心,这才是我想要的意义和最狠的报复。”
【小剧场】
阿夜:作为女主角的心上人and男主角(读者:不,你不是,你后妈文案里就辟谣惹),我一定是被偏爱的!
玉延灵:哼哼,下一章就给我哭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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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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