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厌青鲜少跟人提起戒同所的事情,但在这个情况上,情绪却像决堤的潮水,把他卷入水底无情淹没。
他哭起来很崩溃,像个孩子一样,豆大的泪珠不断地往下掉,却没什么声音,无声地哭湿了一片他胸前的衣服,热热的,咸咸的。
陈厌青在他怀里,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念了很久。
第二天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对这个记忆很模糊了,或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许没有。
梁余没有插话,时不时应上几句,一手搂紧了他消瘦的肩膀,一手抚摸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给他安慰,还拿自己以前的糗事作为秘密跟他交换。
等他哭够了,才把人牵下去,把被破坏的门锁伪装一番,带他回宿舍睡觉。
怕人睡丢了,梁余还特地把枕头丢到陈厌青床上,和他一块儿睡,保证把人锁得结结实实。
陈厌青不挣扎,躲在他怀里一夜未眠,因为一闭上眼睛就是他们狰狞的嘴脸。他从那里出来了一年时间,却冲不淡半点恐惧,早那一年,他几乎夜夜梦回戒同所。
第二天一早,他就向苏老师请一个星期病假,说是要去医院看奶奶。
苏老师知道一些他家里情况,却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也不拦他,但只给他批了一天假条,叮嘱他情况需要再继续请,没事就早点回来。
梁余就急了,他是真怕一不留神那人就去寻死去了,恨不得把人缝裤腰带上,隔一会儿就看一下,却还是让他找到机会跑出去学校了。
苏老师告诉他陈厌青请假了之后,差点急得他大喊“你知道他什么情况吗就放他出去”。
好在这话拐了弯,又落回到肚子里去了。
莫不说人苏老师真不知道这情况,要是陈厌青真是带他奶奶去看病,他带着苏老师去病房里算什么?捉奸在床呐?
于是焦焦躁躁去找苏老师请假。
苏老师:“你们一天天的就知道请假就知道请假,干嘛去啊?啊?那么一点点感冒头疼就退缩啦?你们这样还怎么考大学?将来在社会上怎么立足?以后怎么养老?啊?”
梁余也不擅长撒谎啊,这不是为了哥们儿性命豁出去了嘛,拖着苏老师一顿好说歹说,又是说头疼头晕又是说肚子疼,才让苏老师批了半天假。
也幸好是梁余,要是换个刘洺他们几个不靠谱的,这半天假准没戏。
苏老师还打电话给了梁余的家长,但没人接,梁余自告奋勇拨通了他小姨妈的电话。
梁余小姨妈就比他大两三岁,跟他从小玩到大的,故而很爽快地帮他打了个掩护,成功让梁余欠下一个人情。
梁余一个人在校外兜了半圈,茫茫人海却不知道从哪里找起。
完了,他还不知道陈厌青住在哪里,他甚至连人家电话号码都没有,只有一个微信。
但想也知道,这人连饭都快吃不起了,更别提时刻开着流量等人找了。
他手机开了流量,发了条消息给他,但却犹如石沉大海一般,连半点波澜都没有。
梁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肚子里好像有一团火,终于下定决心去警察局报警。
路上,他看见了陈厌青。
陈厌青确实是去医院看奶奶,奶奶情况日渐式微,已经住院很久了,他这次是来缴费的。
其实周末再去缴费也不迟,他只是想出来转转,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老熟人,坐在教室里他难受,焦虑地把手指扣得满手都是血。
梁余见到他到时候,他正蹲在马路牙子发呆,一副随时要往车流里冲的样子。
梁余心想这还得了,连忙跑过去,把人扑倒在人行道里,大喊:“陈厌青你冷静一点啊!活着才有希望!”
陈厌青被他扑得咳起来,半晌才平复下来,一脸迷茫地看着梁余的侧脸,眼神都没有聚焦:“嗯?”
梁余:完了,这孩子八成已经傻了。
梁余把人拉起来,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哥们儿,你还记得我不?这是几?”
陈厌青把他手指往下按,叹了口气:“梁余,别闹了,我只是心情不好,不是要死了。”
只是他说这话显然说服力不强,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他却整个人都在发冷,唇色都是白的,脸色跟冷玉一样。
梁余摸摸他的额头,发觉人烧得厉害,于是又开始担心,这人怕不是烧傻了吧?
梁余拉着他就跑,找了间药店给他买发烧药和感冒颗粒,还给他贴上了退热贴,直到摸着陈厌青的手开始变暖才松了口气。
梁余拍拍他肩膀:“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们,只要你叫我一声哥,我就当你是我亲生弟弟。”
陈厌青:“我比你大。”
梁余:……
梁余:“行,那我叫你哥,陈哥,靠我肩膀上睡会儿吧。”
陈厌青头疼得厉害,想反驳,还是什么都没说,乖乖地靠着梁余睡了一觉。
事实上在外面睡一点都不安稳,陈厌青皱着眉头睡了十分钟就起来了,压根没睡着,不过好歹烧是退了。
看看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中午了,撕掉退热贴戴着口罩就要去医院。
梁余在外头不放心,干脆又请了半天假,说是家里有事。
苏老师还能怎么办,人都在外面了,抓也抓不回来,家长电话也不听,气得她给梁余扣了三分评优分,最后只能给他批了最后半天假,并且告诉他晚上晚自习没看见他就死定了。
陈厌青奶奶身体越来越差,特别是前两年被他爸气到之后就一倒不起,平日里自理都成问题,他爸只交了一开始治疗的费用,可能是听说他在戒同所的光荣事迹,一气之下把奶奶的医药费也断了,他只能借钱给奶奶看病。
陈厌青原本想退学去照顾她,但奶奶以死相逼,非逼他去学校不可,不然她不肯接受治疗,陈厌青只好收拾收拾去学校,边打工边上学。
奶奶已经不能走路了,需要人扶着才勉强能走两步路,医生说情况乐观的话还可以通过复健重新学习走路,情况不乐观......估计就没几年了。
可是无论陈厌青怎么努力,每一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好像都比上一次情况更差一点,奶奶躺在床上,呼吸轻得像没了气一样。
他性格内敛,朋友也不多,和他一块儿抱团的多数都是贫困生,一般只够自己吃穿的,哪有多的钱借给他?
很多都还是看在老人家的面子去借给他的,这次交完费,还能再住一个星期,再后面的费用就交不起了。
医院里的人格外的多,堵在路上,急匆匆地往四面八方走,每个人都怀着一颗忐忑的心。
到了缴费窗口,陈厌青从衣服内侧的小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塑料袋,里面码放着一叠钞票,多是零零碎碎的毛票,但被他叠放得整整齐齐。
他数出来十几只红色的大钞,又凑了一把毛票,数了又数数了又数,生怕数少了几张,勉强够这段时间的费用,护士开了发票递给他。陈厌青前几次借的钱还没还净,这次缴费几乎花光了所有借来的钱。
陈厌青又在住院区楼下买了份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带着梁余走路上去。
病房里有三个床位,旁边两个都是年纪大了的奶奶,一个正躺着睡觉,姓钱,陪护的是她儿子。她儿子年纪比陈厌青他爸还小点,有个三岁的女儿;另一个姓张,家里只有她和她女儿相依为命。
钱奶奶已经要出院了,此刻不在病房,陈厌青推断她应该是去进行最后一次检查了,房间里只有她儿媳在勤勤恳恳收拾东西。
陈厌青奶奶就躺在靠窗的床位上,手上还打着点滴,两个手臂被打得青青紫紫的一片。老人爱干净,哪怕是这种情况下,她的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在耳背。
“奶奶,我来看你了。”陈厌青拉开半边窗子,让空气流通一些,轻声细语地问她,“今天有没有好一些?”
奶奶很开心,忙点点头:“好多啦,青青怎么有时间来看奶奶啦?”
梁余发现,陈厌青太像他奶奶了,这小孩儿会长,光盯着好的基因长,哪怕是没见过他的混蛋父母,他也能肯定,陈厌青没遗传到半点他们俩的混蛋脾气,而是像极了温柔的奶奶。
陈厌青坐在床边,给她按摩僵硬的手臂,眯着眼睛笑:“我们今天放假呀,你看我同学还过来一起看你啦!奶奶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有!青青乖乖,只有你还想着奶奶啦,奶奶只有你一个宝贝啦。”奶奶也笑起来,梁余又想,奶奶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是个漂亮的大美人,要不然怎么能笑得那么好看。
陈厌青和奶奶聊了会儿天,又拿过鸡丝粥,给她吹凉,一口一口喂给她。
老人家吃不了太硬的食物,只能吃下软绵的,以往陈厌青总会变着法地给她把饭菜煲烂,现在只能吃点粥了。
梁余也坐到另一边,学着陈厌青的样子给奶奶按摩手臂。
这傻孩子运气好,家里人都长寿健康,小痛小病基本没有,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但他能共情到陈厌青,替他深感痛苦。
“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陪青青来看我这个老婆子呀!”奶奶轻轻拍拍梁余的手。
梁余能感觉到奶奶皱皱的皮肤轻轻抚着他的手,温暖且亲切,他笑着回道:“奶奶,我叫梁余,是......是青青的同桌,青青可好了,他还会帮我打水呢!”
陈厌青喂饭的手抖了抖。
奶奶喊的青青,是他的小名,还没出生的时候奶奶定下来的。
爸爸妈妈那个时候感情已经破裂了,他爸老带小情人回家,他妈大着肚子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故而两个人都不喜欢他,所以给他取名厌青,意思是讨厌青青;但奶奶却很喜欢他,把他抱在怀里,装在心里,嘴里喊的青青啊,是家的温暖。
但梁余喊的青青,他却下意识地听成了卿卿,卿卿啊,是我好喜欢你的卿卿。
奶奶:“谢谢你们喜欢青青呀!”
是错觉吧?陈厌青想。
跟奶奶一直聊到两点多,医生进来给奶奶拔了针,奶奶手上只剩下一个留置针。陈厌青给奶奶调了调床的斜度,看着奶奶睡着了,这才带着梁余走出了房间。
出去的时候正好碰上隔壁床的张奶奶,陈厌青还打了个招呼,帮张奶奶去打了点热水。
“接下来回学校吗?”梁余问他。
陈厌青摇摇头:“我要回家一趟,该收拾收拾家里了,奶奶说家里不收拾很难受。”
“我陪你一起。”梁余说道,“我干活儿可好了。”
陈厌青没说话,梁余就当他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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