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厌青听而不闻,头也不回地走,背影冷漠得像冬日里最割人的凛冽寒风,大半个身子已经沉入海里,白色的校服衣摆随着海面随波飘荡。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甚至即将连拿命拼来的学业也快没有了,他一无所有,了无牵挂。
摩托车吱一声停下来,梁余把摩托车往旁边一放,头盔一甩,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朝他跑去。
小小的海湾,怎么那么大。
他沿着那一串可怜的脚印狂奔而去。
实际上,梁余连游泳都不会,但他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奋力向着那个背影飞去,走着太慢了,他又改狗刨,呛了好几口咸苦的海水,划啊,划啊,他向前一扑,堪堪抓住少年的衣角。
陈厌青这才意识到后边有个人,哑声道:“放开我。”
冷漠得不像往日的那个人。
“我不要!”梁余喊道,声音嘶哑,口腔里涌上一股子铁锈味,“死也不要!”
梁余颇为幼稚地把人捆在怀里,狠狠按在心口,好像只有用力抱着,才能证明一下失而复得的激动。
梁余眼圈通红,脸上都是水花,也不知道哭没哭,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哭腔:“陈厌青,你答应过我的——”
答应什么?
陈厌青的脑子卡顿得像好几年不用的古老机器,思考起来卡拉卡拉地往下掉铁锈渣渣,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任由着少年钳制着他一点一点把他往回拽。
一边拽着,梁余一边说:“你答应我的,我还有视频!你说过无论什么事情,你都答应我!”
陈厌青的脑海中回想起那天少年青涩的笑容,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引他入套,但他偏偏就进了这个毫无掩饰的套,许下一个比生命还重的承诺。
死亡向来都是逃避里面最轻易的一个选项,因为所有的问题都留给了活着的人。
他再也不用解释为什么会失眠,为什么会崩溃,为什么矫情,为什么别人可以,他却不行。
但是啊,但是,就当是他自私一回吧——
梁余抱着他,在海水里浮沉:“答应我,活下来好不好,求你……”
陈厌青的脸上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无声滑落,嘴里喃喃地说着点什么,梁余听不清楚,没理会他。
陈厌青在说:“答应你……?”
“答应……”
……
“我答应你。”
太阳彻底冲破黑暗,朝霞似锦,金光万里,微热的阳光撒在陈厌青的脸上,像给他渡了一层细碎的水晶,脆弱得像一只支离破碎的玻璃制品,只剩下余光在闪耀。
两少年在岸边喘着粗气,正是倒春寒的日子,俩人却浑身火热得难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发烧了。
但是没关系,陈厌青回来了。
警察的车也到了,载着苏老师,苏老师看着俩孩子,哭得一塌糊涂。哥几个也都来了,班上有一个算一个,熟的,不熟的,连杨绵都骑着他爸的小电驴跟着来了,来得比校运会还齐。
刘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去就给了梁余一拳:“你他妈不会游泳下去干嘛啊!”
又连忙跟着转救护车,一路呼呼啦啦地去医院检查。
索幸并无大碍,只是医生建议陈厌青病好了再去精神科门诊检查一下。
二月底的海水冰冷刺骨,俩人遭了不少罪。梁余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警察和校领导来了几趟,他一问三不知,他只知道陈厌青回来了,别的不重要。
因为校园暴力这件事儿被傅来等人发上了网,舆论压力下校方震怒,彻查了这件事,把曾庆丰查出来了,予以退学处理。
曾庆丰倒也走得道义,没把杨绵供出来,一个人灰溜溜地走了,退了学进厂去学汽修,但听说没多久就跟混混勾搭上了,赌钱、打架,一个不少,最后负债累累,进了局子。
进去前还要求见了一面杨棉。
他说:“杨绵,我这辈子就服两人,一个是我爱的人,另一个就是你。就冲你这事儿,咱永远都是好兄弟。”
杨棉微笑点头,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转身只吐出“恶心”二字。
因为没有实际证据证明杨绵的过错,最后杨绵也只得到了一张轻飘飘的检讨,还专门上了好几天大课,专讲校园暴力的严重性。
并且把论坛整理了一遍,变成了实名制上网。
这些通通都发生在陈厌青住院期间,他什么都不知道。
陈厌青一睡就睡了两天,就在梁余差点以为他醒不来了的时候,他醒了。
他像是躺在了蜘蛛网上,风吹不定,好像随时都会坠下去,但又被几十条绳索拉回来人间。
梁余扑上去抱紧了他,心口相抵,两颗有力的心脏怦怦直跳,心跳如雷。
梁余的声音闷闷地从他的衣服后面传过来:“你答应我了对不对?”
他不确定,他害怕这一切都是他的虚无缥缈的美梦。
这些天他害怕死了,闭上眼睛就是陈厌青没了呼吸的样子,湿漉漉的,闭着眼睛。
每每夜半惊醒,梁余总要爬到他的床头去,摸摸他的手,碰碰他的额头,确认人还有体温,还有心跳,还有脉搏,才瘫软地靠在病床上。明明医生都说过两天就没事了,但他生怕陈厌青就是那个不幸运的百分之零点零一。
他睡得多安静啊,安静得想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样子,让他心悸得厉害,他怎么就这么爱他,这么恨他。
还好——
陈厌青偏偏头,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想抚上他的背,安慰地拍拍他,但在空中犹豫了半晌,还是放下了,由着他抱着自己不松开,越缚越紧,恨不得血肉相融。
俩人心知肚明,这不是好兄弟的距离。梁余想,他美梦成真了。
啪嗒,门响了响,梁余连忙把人放开,吸吸鼻子,把泪花憋回去。
来人是苏老师,其他同学都不在。
苏老师看起来疲惫不堪,她为了处理这些事情几乎一晚上没合眼,眼底泛着青色,看上去又老了几岁。
苏老师走到陈厌青旁,牵着他的手,心疼道:“是苏老师疏忽了,瘦得我都心疼了,苏老师不应该一昧让你刷题,是我不对,苏老师向你说声对不起。”
陈厌青摇摇头:“没事的苏老师,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苏老师给梁余使了个眼色,梁余麻溜地滚出了病房,让这师生俩人好好谈谈。
苏老师这次来主要是为了问陈厌青的过往经历,也就是问题所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么这道坎他永远迈不过去。
苏老师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问他,多少有点为难人了,但是时间不多,校方不清楚真的不确定因素,是不可能让他回学校继续上课的,万一再闹出点什么大问题,承担责任的还是学校,学校不可能为了他的一己私欲承担那么大的风险。
“我没想死,我只是想看看日出……”陈厌青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轻轻吸了口气,娓娓道来。
他是十八岁生日当天进的戒同所,陈岳屿借给他庆祝生日为由,把他骗到家里,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难得幡然醒悟的父亲,而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戒同所教官。
戒同所并没有相关证件,这种学校每一年都有被打压消灭的,但每每风头一过,又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出来,不过是换个皮子继续经营罢了。
他欲逃,一翻身从阳台往下跳,门口有一个小小的台子,陈岳屿家又是二楼,他并没有受伤。可谁知楼下还有两个教官在等着他,三下五除二把他捆起来扔进后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就这样被五花大绑送去了戒同所。
戒同所的日子不好受,非打即骂,强制断药,连洗澡上厕所都得被盯着,拉的晚了还会被挨上一棒子。
因为教官不喜欢他,动不动就把他绑起来关小黑屋里,断水断粮,连个撒尿拉屎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屈辱地拉在裤子里。
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杨绵便是一束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于是便相约一块儿逃跑。
当然,最后也没跑掉,他被出卖了,校长愤怒地把戒尺都打断成两节,他差点以为自己就死在那儿了。
苏老师心疼得直抹眼泪,陈厌青却一脸轻松,好似说的并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
俩人聊了很久很久,苏老师最终答应给他找了个律师团队,和陈厌青约定,她出钱帮他告戒同所,但同样的,陈厌青也必须考上大学。
陈厌青同意了。
或许是身体亏得厉害,加上在海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陈厌青病得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上医院,就差住里面了。一直闹到三月份,陈厌青身上的病气才彻底痊愈,回到了校园的怀抱。
出租屋被陈厌青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搬了出来,他原本想再找份工作继续住校,但梁余直接把人行李抢走了,他说他父母都在乡下民宿忙,家里空着也是空着,多住一个人还热闹些。
两人僵持了好久,最后答应上学住校,周末住梁余家。
陈厌青实在拒绝不了这个诱惑,因为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他根本找不到工作。
至于贴吧老哥爆料的那件事情也有了后续。
女生主动登上了论坛说明了真相。
她想向陈厌青告白,她不信谣言,只是为了表明心意,因为再过不久就要高考了,她不想留下遗憾。
但陈厌青拒绝了。
喜欢女生的混混气不过,过去骚扰人,被陈厌青挡了,打了一架,混混没打赢,便空口白牙污蔑他是海王,睡了他女朋友还不承认,最后被不知名网友发到论坛。
女生大概也没想到会给陈厌青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内疚得快哭了,特地见了他一面,特诚恳地低头道歉。
陈厌青笑笑:“没事,好好学习,以后有比我更好的人在等你。”
女生执着地问他:“你哪怕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没有。”出乎意料的,向来温柔的陈厌青很无情地拒绝了,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至此,此事告一段落,陈厌青也终于迎来了一个正常的生活。
为了攒钱,陈厌青打了很多零工,一点一点地省着自己的学费,他那个混账爸就当他死了,他只靠自己。
所以梁余邀请他去英语竞赛的时候,他答应了,因为前三名都会有奖学金,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在去英语竞赛之前,梁余好说歹说把人拖进了精神科门诊检查,不出所料,复发。
检查结果上每一个字都是对梁余的致命打击,他没患过这种病,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陈厌青是拼了多大的命,才换来此刻片刻的安稳。
或许连所谓的安稳都没有,陈厌青多能忍的一个人啊,他怎么可能说出口喊难受呢?
没过多久,梁余就送了陈厌青一根红绳,上面刻着一个“青”字,系在陈厌青白皙的手腕上甚是好看。
刘洺那厮还调侃道,问是不是月老庙求的。
只有梁余知道,这是他一步一磕头求来套住陈厌青的命的绳子。
∠( ?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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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有喜欢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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