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昆仑境。
此处地方偏远，虽比不得作为上界中心仙宗云集的云流天山，但也是修真界与凡人下界的交界处，相较其他地方形势更复杂，各类人群鱼龙混合，热闹非凡，人流如织。
热闹的地方故事也最多。许多修士赶路疲累之余多会选择在茶楼歇息，茶楼便是教那故事口口相传的最好场所。
茶楼里，上边说书的先生是个老修士，他修为多年未有进步，已经是风烛残年，只打算将剩下的时间都在这茶楼里讲故事磋磨过去。
停滞了修为的修士与凡人无异，他讲的仍旧是那二十年惊才绝艳的天生仙骨修士伏魔的故事。
然而他的二十年对其他修士而言不过转瞬，他们听了自然不买账，在下面开始叫嚷着换个故事。
“老先生，您这消息真落后了啊，现在这游丛云可不是什么天生仙骨了。”
“就是，什么天生仙骨，过去大家还追捧他呢，谁想着，原来是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伪小人！”
“唉，不若怎么说人心难测，谁曾想这光鲜亮丽的人也能做出那等欺师灭祖的恶行，令人不齿。”
一旦到了落井下石，周围人的声音就更多了，有懊悔惋惜的，憎恶不平的，同游丛云素昧平生的修士们便评价起了这位曾经贵为天骄人物的一生。
在场有修士刚从秘境中历练归来，对外边的事情一概不知，所知信息和老修士无几，仍停留在二十年前，听着游丛云同之前截然相反的风评，有人好奇凑近愤愤不平细数游丛云恶行的修士打探道。
“小弟我刚从秘境中出来，敢问前辈，游丛云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许是说得多了，被问到的修士张口便答道：“大家都知道的，一年前游丛云欺师灭祖，为了提升修为不顾人伦，居然妄图杀害自己的师父灵虚子，好在湛湛青天不可欺，灵虚掌门不仅没被他害死反而棋高一着，抽去他的仙骨。”
“游丛云一息尚存携带着宗门秘宝逃逸无踪，没人找到他的下落。蓬莱宗的悬赏告令至今还没失效。”
修士说得口干舌燥，牛饮下一杯茶，最后盖棺定论，“简直是畜牲不如！”
06
茶楼百米开外，是一家客栈。若此时有人贴近客栈某间下等客房的窗棂缝隙中窥探房内情形，便可以看见，适才众人议论中心的主人公，游丛云正被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压倒在床榻之上。
“从我身上滚下去。”素白的手在浓郁的黑中无比分明，那手毫不留情扯住黑衣男子脑后的头发，用力向后扯去。
寻常人受如此对待早已吃痛躲开，黑衣男子却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反其道而行，加重力道压制住困在下方的人，俯身将头深埋在对方颈窝中嗅来嗅去。
反而是游丛云先用尽了气力，不再揪着他的头发，只将手按在男子纹丝不动的臂膀，无可奈何地推拒。
“阿云，阿云，阿云，”又是数年沉睡，乍被解开封印，言行举止仍旧有些许僵硬生疏，他轻声呼唤这名字，来回几番变换声调语气，终于找到了同记忆中相去无几的感觉，抬头与游丛云对视，一笑：“阿、云。”
回应他的是破空的掌风。
论理说，游丛云的这一耳光本应当极其难接的，不过也说了，是本应当。他被蓬莱宗掌门抽去仙骨，虽没有立刻失尽修为，却也好不到哪去，与过去一剑伏妖魔的仙门首席相比，现在的他不过一名低阶修士。
一旦暴露行踪，多得是人能够轻轻松松捏死他。不，他们不会舍得杀了游丛云，凡是人最爱做的不过折辱跌落高台的皎白明月，又有多少人和他这个邪灵一样，想用自己的手彻底染黑了这至清的白。
掌心犹在半空中，贺明执伸手轻松攫住游丛云的手腕，他并非受不了游丛云这一耳光，游丛云现在修为薄弱得很，一掌下来，疼的反而会是游丛云的手。
他将那手轻轻贴至脸侧，缱绻至极地蹭磨对方掌心经年修习剑术而生出的薄茧。
笑着又唤道：“阿云。”
07
压在上方的人有贺明执的眉眼，剑眉星目，笑时眼中一点光，连同浅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也不差分毫。
就算其他人会认错，游丛云也绝不会认错，这分明就是自己至交好友。
如果不是游丛云当日在宗门内亲眼看见贺明执的魂灯寂灭，他几乎要信这一次醒过来的就是贺明执。
可是不是，这不是贺明执。贺明执对他永远不会有如此狎昵轻佻的举止。
明了这一点，游丛云逐渐平复心情。
在修真界铺天盖地的追捕之下只身躲藏一年，他早接近强弩之末，身心疲惫无比，一年来他每天都在思索如何解开贺明执的封印而不让事态变得更糟糕。
如果可以选择，游丛云最不愿意解开贺明执的封印，让自己惨死的挚友以妖邪的姿态现世。
只是……蓬莱宗派出来围捕他的暗门弟子越逼越近，如若再不想办法抵挡，他沦为笼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看来解放妖物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他果然无法和这妖物沟通。
贺明执笃定此时游丛云奈何不了他，见游丛云不再反抗，笑意渐浓，“阿云，你把我放出来是因为恨伤你的那些人对不对？我帮你把他们都杀光，让你做掌门，好不好？”
然后游丛云的命就只是他一个人的，谁都不准觊觎半分。
当年贺明执从封印中重见天日心里只有搅乱天下杀生屠戮的邪念，而今大不同，他浑身血液只会为了游丛云翻涌。
他一个邪灵，想不通其中道理，但是无妨，于他而言，因果缘由从来不重要，他只要随欲念行事即可。
等把东西攥在手里，看多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08
贺明执一番话惹得游丛云蹙眉，果然他此举是与虎谋皮无异。
若果控制不了这妖邪，他便是助纣为虐，让本就不乐观的局势更混乱。
游丛云低眉敛目，没有回应贺明执的话，低低念起口诀，声若漴漴流水，玉石相击，清越空灵。
“……三者既悟，惟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贺明执挑眉。
这口诀听起来不过一般的清心诀，念起来根本就没有灵力护持，用这招对付他是比以卵击石更好笑的笑话。
前有狼后有虎，慌不择路的游丛云也有几分笨拙的可爱。
他将原先握在掌中的手腕压过游丛云头顶，复又低头，这一次的目标变为红润柔软的唇瓣。
呼吸相融之间，游丛云倏地抬眸，最后的咒决落定，“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清冽的嗓音不再仅仅是人类发出的声调，化作无形的锁链穿透被邪灵夺来的人类身躯，一重又一重，缠绕上邪灵纠成一团的意念，当啷一声，落锁。
贺明执动作彻底顿住。
09
邪灵不会死，也不能消除，只能封印镇压。随意翻看一本有关邪灵的古籍，得到的信息无外乎此。
那年封印贺明执后照理说应当将邪灵从躯体中抽离，只是如此之后，贺明执的肉身也会落得和魂魄相同的下场，化为齑粉，随风消逝。
此番围剿蓬莱宗出力最大，牺牲最多，其他几大门派自愿将此后封印保管邪灵的权利交由蓬莱宗。
游丛云跪在大殿上，恳求师父再给他些时日，找到能留存贺明执尸身的封印方法。
事已至此，保留尸身也于事无补，可到底游丛云无法做到让好友的痕迹消失得如此彻底。
他彻夜翻阅古籍，终于在最后期限找到破解方法。
邪灵不死不灭，力量强大，上古曾有大能思索，除封印之外，是否有可能运用咒术驱使邪灵为人所用。
如同傀儡师操纵傀儡一般。
实际实施起来颇难，邪灵力量过分强大最终往往吞噬了他的主人，这咒术越改限制越多，最后也变成了一个封印咒，只是相较传统封印方法，保留了邪灵肉身。
10
战后游丛云为贺明执捡回被他亲手斩落的右臂，医修已经为贺明执重新接上，那道狰狞的伤痕却无法消除。
后来施下封印咒，那咒诀仿佛有意志一般，黑色的咒文盘旋上整条右臂，反而遮住了疤痕。
现在令人不快的气息就是顺着右臂涌入人类所说的心室附近，将贺明执的身体定住。
“从我身上起来，”游丛云发令，“站在旁边。”
贺明执果然如傀儡一般执行，游丛云缓缓坐起身，拢合方才挣扎之间散开的衣领。
贺明执行动受限，意识倒还清醒，直勾勾地盯着游丛云的动作。
咒文的束缚渐渐薄弱，无法动作，却可以开口说话，“你用这样的方法能管我到几时？”
“于我，你又何必用这等咒术，阿云，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为你做。”
像贺明执那样为你去死也未尝不可，若是你愿意做只属于我的东西。
“我确实拿你没办法，这咒文也没有办法让你完全听令于我，”游丛云束起散落的青丝，冷冷道，“只是，我若死了，你也会重新被封印，这一次不会再有现成的躯体供你夺舍。”
出逃宗门那日，他想方设法夺得封印着贺明执的封印器，一年间，他日夜研究当年那个傀儡咒之后，成功地改出了多少能控制邪灵的咒诀。
只是操纵邪灵仍旧需要修士将自己的性命同邪灵相连，是代价，也是禁制，他死，贺明执也随之受束缚。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牌。
“你听令于我，帮我做完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我可以做到不为祸苍生，此后我便不再封印你。”
“你若不答应我，我们二人，”他抬头看向贺明执，眼里一片冰冷的决绝，“玉石俱焚。”
游丛云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神情倒让贺明执又想起不少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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