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请留步。”
迦叶追上眼前之人，手指刚触到对方衣袖便自觉唐突，连忙缩回手。
身前之人停了片刻，并未做出反应，但半晌之后回过头来，神色已无异常。
他盯着眼前的迦叶问道：
“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眼神无波，神色不明，仿佛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迦叶迎面撞上他的眼睛，定了定心神，说道：“世子，城东有一家胡商开的酒肆，以西域特产的葡萄酿造的葡萄美酒闻名，此酒名曰'琥珀光'，若世子不嫌弃，容属下做个引路人可好？”
语罢，迦叶心中苦笑——自己又能算得上是裴世子哪门子的‘属下’，不过是借着由头攀附罢了，眼下只能舔着脸套此近乎，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琥珀光？”裴定言轻笑，随后说道：“既然姑娘有此雅致，就请带路吧。”
虽嘴角含笑，但是眼底却没有笑意，神色莫名。
迦叶想起了他们初次相遇时，裴定言站在沙台上居高临下迎来的目光，便是此般，带着似有若无的审视和疏离。
到达酒肆时已接近傍晚，两人才发现夜晚的苍月城，才是真正的活了过来。
夯土城墙被月光染成了深褐色，胡杨木支起的彩绸灯依次亮起，远处胡姬在人群中舞动，赤脚踩着沙土，腕间银镯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集市中，烤饼坑里蹦出几点火星，混合着香料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而迦叶和裴定言两人正坐在酒肆二楼的窗边看着此景，装着‘琥珀光’酒液的夜光杯在月色中映出柔和的白光。
迦叶抿了一口酒，缓缓开口：
“世子可知，琥珀光在胡语中的意思是‘遗忘之血’，意思是勿忘已逝之人”
她抬起眼眸，月光在泪痣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是叫活着的人...永远不要忘记逝者。”
“我父亲生前最爱此酒，他酒量奇佳，每逢出征之前，必喝到尽兴为止，可唯独那夜——她顿了顿，指尖收紧，“夜袭车汉王帐之前，他却滴酒未沾。”
楼下的欢声笑语突然变得很远，只听见杯中酒液晃动的声音。
裴定言看着眼前的少女，不发一言——这个反应太过平静，仿佛知道她今夜要剖开什么样的旧伤。
于是，他微微点头，暗示迦叶接着说下去。
眼前的少女陷入了迷茫的回忆神色，眼里却露出难以言喻的悲怆。
“我爹的首级..”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像散在风里，“被悬挂至奉元观城门...”
她的指尖深深地嵌入了掌心“我娘..被曝尸在龙砂沙漠之中，被秃鹫啃食。”
唇角竟然扯一抹苦笑：“说来可笑，我竟要感谢上天，没有让我轻眼看见..”
可下一刻，她的声音突然绷紧，像快要断了的弓弦。
“但是为何...为何让我亲眼看到叶一哥哥的尸骨？让我知道叶一哥哥生前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说完，她眼中的悲怆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麻木的死寂。
此时，裴定言看着眼前人空洞的双眼，喉咙微微滚动，心中也涌起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终于开口：
“叶宗尧大将军驻守奉元关数十载，战功赫赫未尝败绩，当年之事，我听父王提过另有隐情。母妃和你的娘亲苏佩夫人生前曾有过相交，也曾拜托过我留意舍弟叶小皮的踪迹。”
“这些年，我曾派人寻找过小皮踪迹，他现在约莫十一岁...但是还未发现线索。”
迦叶眼神微动，苦笑一声：“劳烦世子费心，我已感激不尽...说到底，只是我自己的事罢了。”说完，饮尽杯中酒。
裴定言有些不忍，看着迦叶举杯的双手——同年岁的闺中少女还在执笔抚琴，这双手已经布满了细碎的伤痕，虎口处落了厚厚的茧子，实在难以想象她经历了什么...
不到双十年华，肩头已压着千钧重负。
伴随着驼铃在远处的轻响，裴定言白日的恼怒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暗自恨自己如此不近人情...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正当裴定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迦叶又开口了。
“此次我主动请缨作世子的沙漠向导，又一同前往苍月城，其实是为了寻找叶一哥哥。”
说到此处，她眼中又有痛色：“一个月前，有人给我送信引我至苍月城，原以为是叶一哥哥，没想到...”
她接着说：“世子聪慧机敏，想必通过连厢舞早就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
她苦笑一声：“我对世子不敢有所隐瞒，此番我发现苍月城的军饷失窃案和我爹当年的被人陷害的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叶一哥哥还被他们抓入了密室中。”
还没说完，迦叶突然站起，单膝跪地，拱手道：“恳请世子容许我参与到此案，我一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裴定言突然想起自己幼时随父王视察边关时，曾远远望见叶将军将一个红衣小姑娘举上马背，传来一阵似银铃的笑声。
那日斜阳正好，母妃和叶夫人苏佩挽着手正在笑谈。
叶夫人看到此幕，恼到：“这小皮猴，看我回去收拾她！”
夜风卷着沙粒拍打着窗棂，将裴定言的思绪来回现实，看着眼前跪地请命的女孩，挺直的鼻梁下快要滴下汗珠，他抬手扶起她。
“叶姑娘不比如此，前往铁匠铺之前我便猜到你的身份，我对你并无猜忌。”说着，将迦叶的酒杯满上，壶里的琥珀光已经见空。
他看着她，眼底柔和，轻声说道：“于情于理我都会帮助你寻找当年之事的真相，眼下军饷案的确是一个突破口。”他顿了顿，“不过此行，有一事拜托。”
“苍月城的水比我们想象得深，而引你前来此地的人，可能是敌非友，请姑娘跟随我们，足以保护你的安全。”
听到此话，迦叶感到数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一些，她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多谢世子！”
...
夜已经渐渐深了，返程的路上，迦叶与裴定言并肩而行。
街角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鼓点，几个吐火罗艺人赤膊跃入火光，铜铃在腰间叮当作响。
为首的艺人猛吸一口烈酒，忽地喷出三丈火龙，烈焰腾空的刹那，喷薄的火焰照亮天空，也照亮了女孩泛红的脸颊。
“叶将军千杯不醉，女儿倒是...”
裴定言默默地想。
迦叶看着眼前目不暇接的表演，语气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兴奋：“儿时，叶一哥哥就经常带我看吐火罗，不想这些年，花样竟然这般多了。”
裴定言看着她露出了寻常未见的狡黠姿态，才意识到她也只不过还是一个不过双十的少女。
他轻笑了一声，唇角不自觉扬起：“这些年，西域的杂耍精进了许多，除了吐火罗，还有绳伎、训驼、幻术等杂耍，现在奉元关就能看见了。”
“等事情了结，我可以带你...”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火光下，眼前少女仰起的脸庞莹润如玉，火光映在她的瞳孔，像是繁星一般灼灼其华。
他突然改口，盯着她的眼睛。
“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我叫叶嘉琅”
迦叶笑了笑，眼里的光彩更盛。
“嘉树摧胡雪，琅心照西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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