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宜清本是要走的，闻言，心头一刺，顿住脚步。方静茹抬着下巴绕到她身前，“姐姐恐怕早忘了他，可是，旧事不是姐姐忘了，就能当做没发生的，倘若严家知晓姐姐曾与那等卑贱之人纠缠不清……”
＊
入夜，烛火昏黄。
乐云一面铺床，一面忧心：“姑娘你说……静茹小娘子真会去向姑爷说三道四么？”
不得回应，她扭回头看去，只见方宜清坐在灯下看着手中拿着那支残损的玉簪头出神。
乐云走近，叹一口气，“姑娘……从前的事都已过去，就别再多想了……”
方宜清闻言，鼻头一酸。
教她如何能够忘却？
那是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姨娘、庶妹拿甜言蜜语哄着父亲，有意将她隔离在外，她与父亲的关系日渐生疏。她愈发觉着无依无靠。
正是那时，在马场，她见着阿来。
他瘦骨嶙峋，脸上、胳膊上都有伤。
在一众高壮的汉子间，他显得那样可怜。
他与她是一样的，弱小无助，受人欺负。
不过，她好一些，至少能吃饱穿暖，没让人明着打骂过。
于是，她开始照顾他，真心希望他好，就像对待另一个自己。
在那段茫然孤寂的日子里，阿来也渐渐成为她的依靠。
只是，她此生拥有的温情快乐，总是转瞬即逝……
姨娘、庶妹察觉她与阿来的事。
为护阿来周全，在姨娘的眼线面前，她与阿来决裂。
之后，她让乐云暗中给阿来送去盘缠，将她的不得已全部同他说。
那日下着滂沱大雨。
她等了许久，等得心焦。
乐云没见着人，浑身湿透了回来，将用手帕包着的东西给她。
“……听人说，罗来犯了大错，挨了狠狠一顿打，拖着一条折断的腿逃走了……”
手帕打开，残损的玉簪头——玉兰花上仍有鲜血。
血，阿来的血。
事到如今，她心里仍旧过不去。
姨娘许诺——只要她交出母亲、祖母为她早早备下的丰厚嫁妆，便不会告诉父亲关于阿来的事。
但姨娘不但告诉了，甚至添油加醋。
父亲勃然大怒，为将“丑事”遮掩，命人借故打死阿来。
好在，阿来逃了。
惟愿，阿来活着。
……
方宜清泪如雨下。
乐云将她抱住，“姑娘，再难忘也得忘了。”
是呀，再难忘也得忘了。
方宜清只觉心撕裂一般的疼。
她就要嫁给他人为妻了。
她与阿来，此生，注定有缘无分。
*
夜，渐渐深沉。
方宜清攥着玉簪头睡去，入梦。
梦中景象纷杂，似假似真。
*
一时，方宜清困于病榻。
严千山接手汤药，支走乐云，亲自照料她。
“宜清，你为严家操劳多时，早该好生歇息着了。”
“来，把药喝下。”
他坐于榻边，将方宜清扶起，靠在他身上，一勺一勺喂药给她。
方宜清喝一勺药，便看他一眼。
夫妻三年，她虽不曾对他生出情爱，也视他为亲人一般。
他肯如此体贴她，她心中万分感激。
不愿辜负他的一番心意，方宜清忍着恶心，将一碗汤药全数饮尽。
不多时，她便觉腹中疼痛难忍。
严千山紧搂住她，一滴泪落在她额上。
“宜清，来世，我会千倍、万倍地待你好！我发誓！”
他在外欠下的很大一笔债，不能让家中长辈知晓，得拿她的嫁妆去还。
可是，她还活着，他拉不下脸来求她。
只有待她不在人世，他才好名正言顺地处置那些东西。
*
一时，方宜清停尸灵堂。
严千山身披麻衣，跪于棺前，守灵三日，不吃不喝。
旁人皆道他重情重义。
待到出殡之日，盖棺之时。
一众人闯入灵堂，列阵排开。
罗来执杖立于其中，一身肃杀，犹如罗刹。
待人将严千山捉到他面前，他未多言一句，挥下手中重杖，打得严千山头破血流、当场丧命，而后带人抬棺而去。
*
一时，方宜清已在墓中。
良辰吉时，碑前，罗来跪请苍天为鉴，与她结为夫妻。
纵然死生相隔，此情不渝！
玉簪头与尾合为一体。
*
一时，方宜清魂附玉簪。
凄寒残秋，荒草野坡。
罗来身中埋伏，负伤，滚落下马。
潜伏在暗处的万千弓箭一时齐现，皆指着他。
“严公有令，取叛贼罗来首级者，受上赏！”
罗来自怀中取出玉簪，久久凝视，从容赴死。
一声令下，箭雨漫天，皆奔罗来而来。
箭矢刺穿□□，罗来侧倒在地。
鲜血从他的每一处伤口出渗出，染红荒草。
他的一双眼睛仍旧睁着，看着手中的玉簪，但目光渐渐涣散……
远处，疾风骏马破势奔袭，马上人高举令牌，高声喝止万千弓箭。
官兵领军上前交涉。
马上人并未搭理，跳下马后飞扑到罗来身旁，见情势不妙，一瞬慌乱后伸手探测，已无鼻息，不忍悲痛呼喊：“世子！陈治愧对雍王殿下！应儿！舅父愧对你的母亲！”
一众官兵闻言皆惊慌跪地……
＊
方宜清低声呜咽，闭着眼睛，一点点从梦中抽离，直到彻底清醒，她支着纤瘦的胳膊，缓慢坐起，病弱的身子歪斜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摊开手掌，方宜清看着攥在手心的玉簪头，心痛得痉挛。
阿来……
他本是不必死的！
他是当今圣上寻觅多时的雍王世子。
他本该一生顺遂！
可他经历的一生，从来不曾与“顺遂”二字有关。
外间，乐云打起帘子，探着脑袋，睡眼惺忪地问：“姑娘怎么了？做了噩梦不是？”
方宜清咬着嘴唇，摇头，只是哭，任乐云如何哄都哄不好，直到天亮……
乐云趴在一旁睡了。
方宜清斜倚在床头，红着一双眼见，将攥着玉簪头的手抵在胸口。
倘若梦境非虚……
她不甘心，她一心想要护着的阿来竟会是那样的结局！
她不甘心！
即便她将不久于世，也要拼尽全力，为阿来改命！
应使残烛余光照他明路，无悔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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