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城南的一处私邸——玉兰苑中亭台楼阁巧夺天工、山水园林别具一格,无处不显露出其主人的丰厚财力。一个昂首挺胸、神色倨傲的青年人,引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朝府邸深处走。
引路的是府邸主人的亲信周成。
后者是临州刺史郑汝邦。
郑汝邦虽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一入玉兰苑中,仍旧不免暗自心惊,对私邸主人再生几分敬意。
小室中,一片昏暗。
郑汝邦畏畏缩缩走入。
周成没有跟进来,在外将门合上。
郑汝邦下了一跳,回头望一眼,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小室中从小窗投射而下的一束光亮中,朝着暗处见礼,白胖的大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暗处并无回应。
郑汝邦保持着行礼的手势,微微弯着腰,额头上滑下豆大的一颗汗珠。
金丝楠木拐杖在地上轻轻敲着。
暗处的人出声,“说。”
郑汝邦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他憋着一肚子事,不知捡好的说,还是挑坏的讲,犹豫片刻,忐忑打听:“爷与方家有怨?”
拐杖抬起,落下,重重一声响。
郑汝邦吓得一哆嗦,不敢再有算计,一股脑全说了。
“……方郎生得两个女儿,但格外偏宠庶出的静茹小娘子,静茹小娘子容貌昳丽,素有临州第一美人的美名,临州城中许多儿郎为其倾倒,至于嫡出的宜清小娘子鲜少在人前露面,近来便要嫁人了,嫁的是临州城数一数二的高门——严家。”
原本一直点着的拐杖虚悬着,久久未落。
郑汝邦:“严家大有来头,与京城严氏同宗同源,不少受严公关照。眼下,严大郎君正领着寻觅雍王世子的差事,若将此事办成,得到的好处绝不会少……”
……
郑汝邦说完,试图分辨暗中人的表情,光亮晃着他的眼睛,他往前一小步,避去光,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森森的眼眸,一瞬间,郑汝邦只觉自己像被勾命索绕了脖子,命悬一线。
死僵一阵,他终于回过魂来,仓皇低头、躬身、退后。
“爷、爷可有别的吩咐?”
小室的门打开。
郑汝邦紧着心揣测片刻,料想是让他走,顿时如蒙大赦、喜上眉梢。
他往外走时,周成往里进,擦身而过时,听得周成警告:“玉兰苑中事,莫让外人知。”
郑汝邦连连点头。
借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也是不敢的。
临州……何止临州,淮江以南各州官场中皆有人听命于玉兰苑。
他看重官身,更吝惜自己的小命!
房门合上。
周成走到金丝楠木拐杖旁,“爷,严千山特意遣人送来请帖,邀您一同中秋夜游、赏月。”
“嘁嘁喳喳……”
拐杖脚落在地面。
略显苍白的一只大掌把着拐杖头,一撑。
罗来缓慢站起身,借着拐杖,走到窗边,偏头往外看。
“嘁嘁喳喳……”
阳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
高挺的鼻梁、纤薄的嘴唇……
周成凑到窗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一下便瞧见一个熟悉人影。
蔡三娘叉着胖胖的腰身,仰头望着树上,咧着嘴笑。
周成:“娘!你瞧什么?”
蔡三娘:“喜鹊!喜鹊枝头绕,好事要来到!”
周成看向罗来,笑着说:“的确有一件事。”
罗来看着喜鹊,眼神变幻莫测。
周成:“严千山并非世人眼中那般端方守礼,先前在江州,常与一众男女聚在一处淫乐,服食朝廷禁药逍遥散度日,一不小心弄死个清倌,怕惹上人命官司,才匆匆回来临州躲祸。”
闻言,罗来眉心微皱。
“京城严氏尚且不知此事。眼下,严千山正在四处寻觅能讨皇帝欢心的雍王世子,以期得到主家重视,他日东窗事发,有所庇护。”
“爷何不将此事作为严、方两家结亲的贺礼……”
周成收起笑,眼神愈渐毒辣。
他与蔡三娘的命都是罗来救的。
是以,在周成眼中,罗来的仇便是他的仇。
一想到能让方家人当众难堪,他便替爷觉得痛快!
罗来不置可否,仍旧望着枝头。
……
良久后,小室中,只有罗来一人。
他扭头看向一旁隐在暗处都柜子,从光亮中走去,站在柜前,犹豫片刻,才拉开铜环,从中放着的小木匣中取出一支残损的玉簪尾。
雨,一点一滴落下来,渐渐滂沱。
一夜过去,仍旧未停。
檐下,罗来坐于轮椅上,膝上盖着厚厚的驼毛毯,初秋的寒意仍旧往骨子里钻,曾被人生生打断的右腿痛得锥心刺骨。
屈辱、凌虐,他此生受过无数,他早已适应幽暗,他是生父不详的杂种,是养父抵债的牲口,是遭人剥削的马奴……
他在幽暗处伺机而动、与人厮杀,将所受的欺辱千百倍奉还。
他从未想过走入光亮中。
是她向他伸出的手让他误以为这世上果真存有属于他的温情,唯恐一身血污沾染她的纯净,于是卸下盔甲、洗心革面,小心翼翼奉上一颗真心,换来的却是……
“我不要你的东西!”
玉簪坠地,摔成两截。
少女嫌恶的神色在罗来记忆中渐渐清晰,凌迟着他的自尊,他的心,滋生出万千恨意。
“……宜清小娘子让咱们来给你些教训。”
重重一棒落在他身上。
“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宜清小娘子眼中你同街上的阿猫阿狗无异!”
又是一棒落在他身上。
“宜清小娘子与高门严家的大郎君早有婚约,你个低贱的小马奴比不得严大郎君一根手指头,竟然也敢痴心妄想!”
再来一棒落在他身上。
“今日打死你才干净!休教你折损宜清小娘子的名声……”
……
苍白的大手紧攥着半截玉簪,锋利的断面,刺入掌心,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溅入檐下的雨水中晕开,流淌……
*
雨过天晴,正是中秋佳节。
坐在妆台前,方宜清打量着镜中的病弱美人,不由得蹙起眉心,气色仍旧是差了些,若以副样子与阿来重逢可不行。
乐云端着药进来。
方宜清闻着药味,便犯恶心,仍旧屏住气息,将药全部喝个干净。乐云接过空碗,喜笑颜开,“姑娘肯这样痛快地喝药,病一定能早好!”
方宜清看着镜中人憋红的脸,倒真像是少了几分病气,露出一抹笑容。
她并不奢望自己能活得多么长久,只想借汤药吊着命,活到助阿来恢复身世的那一日。
想着,方宜清拿出玉簪头轻抚,心中充盈着一种希望。
丫头进房里来传话,说是赵姨娘来了。方宜清心头一凛,将玉簪头藏起,一抬头,便瞧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走来。
赵姨娘三十出头的年纪,入门多年,仍旧从骨子里散出一种风骚,不难让人瞧出她原先的出处。
这样一个外人眼里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偏偏将父亲拿捏得死死的,除了没有正妻的名分,等同于方家的主母。
赵姨娘一脸虚情假意地问候两句,便拿话刺方宜清的心。
“老爷说——姑娘身子骨弱,刚生了一场病,留在府中休息更妥当,今日难得热闹喜庆,姑娘若是在街上犯了病,难免麻烦……”
听出赵姨娘话中挑拨之意,方宜清心中一片冷然。
父亲尽管偏心,但不至于如此绝情。
说完挑拨父女感情的话,不等方宜清说什么,赵姨娘便得意洋洋地走了,一点不担心谎话被拆穿,毕竟,这位大姑娘一向软弱可欺。
送走赵姨娘后,乐云撇着嘴走回榻边,忿忿不平,“姑娘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好一个中秋节,阖家欢喜的日子,姑娘不去,倒让他们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开心。”
赵姨娘说了那样一番话,丫头也知方宜清从来不争不抢,断然不会再往前凑,只是,她有时也在想,自家姑娘若是能硬气些,哪里能轮到赵姨娘放肆!
方宜清拿起紫檀木梳一面通发,一面吩咐乐云将压箱底的那件石榴裙取来。
那是姨娘、庶妹制新衣时,父亲怕亏欠了她,命裁缝顺带为她量身做的。
其实,她心里是喜欢的。
年幼时,母亲在世,祖母宠着,她不怕惹眼,一贯穿着明艳的颜色,只是后来顾忌姨娘与庶妹,才总是一身素净。
乐云惊奇一阵,明白她的意思,顿时喜笑颜开。
……
另一处院子里,方静茹精心打扮一番,携着满身珠光宝气,只等着夜游时艳压群芳。
赵姨娘看着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女儿,很是得意。
她的静茹是临州第一美人,即便只是庶出,也嫁得高门!
“娘,你说,千山哥哥会不会喜欢我?”
赵姨娘笑着将一只金钗插在女儿发髻上。
“自然会。”
“可是……千山哥哥要娶的人是方宜清……”
“方宜清一脸短命相。方家主母的位置迟早是你的!”
方静茹红了脸,低头绞着手帕,道:“瞧她成日病歪歪的,偏不死,真讨厌!”
……
天色渐渐暗沉,方府门前,马车已等了一阵。
方氏围立在大门前往府中张望,等着大女儿来。
赵姨娘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半个身子倚着他,“阿郎,走吧。”
方氏围皱眉,“宜清她……”
赵姨娘挽着他往外走,敷衍道:“宜清小娘子说身子不爽,不去。”
方氏围不免失望。
赵姨娘宽慰几句,一行人就要热热闹闹地离开府邸……
“姨娘,我几时说过不愿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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