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被他妈妈安排去买年货。
他说太冷,我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找个暖和的地方等他。可我对这里全然陌生。商店拥挤,几家奶茶和快餐店都已经人满为患,人人手里大包小裹,埋头在傍晚的寒风里步履匆匆。我实在无处可去时,恰巧路过一家美甲店,干净的玻璃门和明亮的灯吸引了我。
我走了进去。
坦白讲,刚认识庾璎的时候,我根本不认为我们会成为朋友。她是会被我完完全全排除在交友选项之外的人,话多,健谈,热情,社交边界感薄弱,我最抗拒、甚至恐惧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这会让我局促不安。
而庾璎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我的无措。
店里客人不少,却只有一个美甲师,需要排队,当轮到坐到她面前时,她只注意到了我是张陌生的脸,开口便是例行寒暄——第一次来吧?你想做什么款式?有图没?你从哪来?来什蒲走亲戚么?在什蒲住几天啊?我们什蒲太冷了,是不是?
应付这些问题对我来说不容易。
就当我以为例行寒暄终于结束了,能松口气了,却没想到她又改了话题,一边端详我的手,一边开始胡乱地夸奖我——你这手链真好看,肯定不便宜吧。你的手长得真好,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手。你都用什么护肤品,我离你这么近都看不见毛孔......
我猜测,寒暄和毫无章法地夸奖,也许都是庾璎面对不熟悉客人时的必要话术,就像固定流程。是在后来,当我们熟悉起来以后,有一次我忽然想起,便问她:“你那时明明看出我尴尬,为什么还要一直跟我讲话呢?”
庾璎给我的回答是:“是啊,我就是看出来你尴尬,所以才要更加不停地讲话啊!”
我以为她的意思是,不想让我们面贴面的这段时间太过冷场,可她却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逗你好玩。”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揶揄我:“那我更要问问你,你明明尴尬,不爱和我聊天,明明觉得累,脸色都快挂不住了,却还强撑着每句话都给我回应,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庾璎说:“该,累死你。”
-
庾璎不会觉得累。
她仿佛永远都不会觉得累,她有我没有且羡慕的旺盛精力,一个人经营一家店,应对客人和开店可能会有的麻烦与琐事。
庾璎的美甲店叫指艺缘。
这是一个没什么艺术性又一抓一大把的店名。我猜测是她当初开店时没用心,但后来庾璎告诉我,这是她在网上查了很久,精挑细选,又找人算过的,生意一定好。
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旺盛的事业心,女人也有,甚至多数时候,女人的事业心更加坚韧和持久,指艺缘开在镇上唯一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尾,而庾璎做美甲这行已经十二年,店开了十年,虽然十年过去,仍只有这么十几平米,但把周围的食杂店和彩票站熬走了好几批。她很知足:“我这样就挺好。有多大能耐端多大碗,吃饱就行。”
庾璎的能耐,不在她的美甲技术或审美,在于她这个人本身。
小镇上人少,人口流动更少,开店十年,她早已积累了牢固的客户群体,从不愁客源。她有个顾客,上学时就来光顾,如今是带女儿来,小宝宝奶声奶气喊庾璎阿姨,并要求庾璎在她的指甲上画小马宝莉。
大家都喜欢来庾璎这里。
我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慢慢明白,赖于庾璎在这片地盘上的“根深蒂固”,表面上,这里是美甲店,实际上,这里是整个什蒲镇的信息交流中枢。不论哪条街的家长里短,哪一家的八卦故事,都要汇聚在此。而老板庾璎,人缘很好,她既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记者,主持人,还顺便为客人做心理咨询。
临近年关,店里客人不少,那天我做完指甲在小沙发上等梁栋时,那么两个小时,就听到了不少故事。
那些客人好像都是带着故事来的,她们把手递给庾璎,然后开启讲述,指甲做完了,收回来时已经变得精致鲜艳,故事的剧情也随之画上一个漂亮的句点。仿佛做指甲只是幌子,和庾璎说说话才是她们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不得不承认,庾璎很擅长倾听。她会一边干活一边捧场,甚至给出一些角度刁钻清奇的反馈。
有母亲说:“我儿子对象黄了,他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我都愁死呢。”
庾璎会说:“我前天还看他一边走路一边刷美女直播呢,说明还没对女人丧失兴趣,不怕。”
有妻子说:“我家那个昨晚又出去打一宿牌,有时候真觉得这日子没奔头。”
庾璎会说:“我早说让你过年逛逛街买件新衣服,你不去,让他一下输出去好几件,你舒服了?”
有女儿说:“被我妈烦死了,大过年的也不消停,一点屁事儿天天叨叨叨。”
庾璎搓着指甲,问:“又怎么了?你又偷拿你妈手机充钱打游戏了?”
“没有,不是。”
“那是怎么了?”
“我说我不想念了,没意思,我想出去上班。”
然后换来的就是满屋人的哗然:“那可不行,你这不要你妈命呢么?”
还有责问:“你以为打工就有意思啊?上学是最幸福的,小丫头脑子怎么不聪明呢?”
以及劝说:“你听姨的,咱怎么也得坚持把高中念完了。”
庾璎没有那些弯弯绕,她把最后一层封层上完,然后把烤灯机器一开,笑眯眯地问:“要不,你来我这给我当学徒?”
小姑娘信以为真:“行啊!那学徒有工资吗?”
庾璎说:“当然有了!一个月怎么也够你游戏里抽两次卡。”
小姑娘撇撇嘴:“自己挣那俩钱哪还舍得抽卡。”
庾璎也跟着撇撇嘴,
看吧,不傻。纯惯的。
庾璎一个人显然忙不过来,但仍有络绎不断的客人推门进来,玻璃门开了又合,冷暖空气频频相撞。甚至有人并非来做指甲的,她们是逛街路过,挂着满臂年货,推门进来歇歇脚,顺便和庾璎聊上几句,临走前再留给庾璎一袋子砂糖橘。
这间屋子始终吵嚷,而庾璎是这片吵嚷的主人。
她居于无远弗届的吵嚷中央,居于满地的糖纸、瓜子壳和橘子皮之间,游刃有余。
“你以为讲故事是讲给我听的?不是的,大家都是讲给自己听的。”
庾璎这样说。
在庾璎的看法里,大家愿意和她敞开心扉,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出口,生活里总有一些嚼了有怪味但又不得不往下咽的东西,这些东西不大不小,交付一个不远不近的人,刚刚好,而庾璎胜任了这个角色。情绪宣泄如同被扫掉的糖纸、瓜子壳和橘子皮,大家走出这扇门,把那些东西留下。
“那你也挺累的。”我用同样玩笑的语气回敬庾璎。
却不想她哈哈大笑:“那你可想错了,我不累,我可爱看热闹了。”
-
我以为我不会有什么故事讲给庾璎听,我不会成为她口中的热闹。直到有一天,我和梁栋因为一点小事闹了别扭。
是春节后了,初三还是初四来着,梁栋爸妈出去走亲戚,我和梁栋在家,他借了我的电脑处理工作,却忘记保存我编辑过的文档。
那是我正在改的简历,我的朋友答应年后帮我内推合适的岗位,我很谨慎,也很紧张,具体表现在简历上每一个项目经历的每一个字眼,都要打磨许久。
我生气了。
于是甩下梁栋,独自出了门。
春节假期还正热闹,可惜,热闹也只是在各家各户门内,什蒲这样的小镇,春节期间路上只有行人,没有去处。冷冷清清。
我走在积雪未清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消化心情,等到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原路返回。返回的途中,瞧见街尾的店开着。
一整条街只有庾璎的店还开着。
后来庾璎告诉我,那天其实是凑巧,她和朋友约了晚上打麻将,从店门口路过,想起店里还有点剩下的零食和啤酒,就进来拿。她还说:“看热闹可比打麻将有意思多了,我那天打眼一看,就知道你有故事要讲。”
其实我没想讲的,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情绪也早就泄了,若说是什么留住了我,并把我再次推进了庾璎的店里,大概是身后眼看要下雪的天色,还有庾璎店里干净的玻璃门,以及足够亮堂堂的灯。
“来,你来。”
她还记得我。
我走进去了。
我要尝试和一个陌生人讲故事了。
我要留下属于我的糖纸、瓜子壳和橘子皮了。
......
这便是我和庾璎成为朋友的伊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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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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