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打了闪和雷来,庙中还剩下五人。崔临和陈小璇脸上都是惊疑,却一来不清楚李叹风和宁无惑来历,二来不明了他二人态度,一时不敢开口,也不敢夺门而逃,只听见僧人又是一声叹息。
李叹风换了个悠闲坐姿,开口道:“你二人本可以走了。”
陈小璇的脸上登时散发出一种得生的光彩,忙问道:“大侠可愿放我们走的?”
李叹风笑说:“哪里是某放得?那范移胡帨当着官兵的面也要逃,而张兄放着你们不管,偏去追两个窃了五两银的小贼……只不过他们既这般做了,你们承下情就是,日后千万莫要说出来。”
崔临与陈小璇大喜过望,眼看着要跪下来磕个头,又被李叹风摆手制止了。想到他方才话中的“本”字,陈小璇小心道:“大侠可还有什么吩咐?”
“你倒还机警。”李叹风道,“我家小弟还有事要问你。”
宁无惑已给他当了一晚上“舍弟”,对这称呼没什么反应了,有了说话的当口,也懒得再去反驳;反倒是李叹风替他叫住了崔陈二人一事,令他琢磨出几分新奇:他们没有言语交流,却能明白彼此心思,可谓是心有灵犀,明明才是初识,竟也能到如此地步。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面向陈小璇,开口说道:“你,习过武。”
陈小璇咬住下唇,强笑道:“小公子说笑了,我不过一介弱女子……”
宁无惑向她张开左手,慢慢道:“我手上这般茧,你也有。你练剑。”
陈小璇下意识将手又缩了缩,讷讷道:“我……我在家做女红,也握剪刀,家里请不起佣人,就得下厨,拿惯了厨刀,也……也是会磨出茧的。”
宁无惑并不辩驳她的话,而是接着说道:“范移说,何白死状,是胸口插刀,仰面倒在门口。他若夺刀,为了不受伤,通常要将刀拨向侧面,则划伤居多;可练剑,必要练刺,着点,多是胸腹中路。”
陈小璇赶忙道:“他那时扑过来,我也忘了是怎么一回事,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他撞上来,然后刀子就……”
她越说越大声,对自己这套论调充满了肯定,脸也因为激动而红了起来。
宁无惑淡淡地凝视着她,待到她不再说了,才继续道:“你说你中途出了门,待父亲死后才进门,此话当真?”
陈小璇说道:“自然当真!”
宁无惑缓缓说道:“但你却告诉崔临,是何白推了你父亲,叫人摔倒在地,这才过世的。”
陈小璇说道:“我……我见桌子似是歪的,这才推论如此,也没说亲眼所见……”
宁无惑嗯了一声,问道:“何白死时,你在账房内,还是外?”
陈小璇攥紧双手,已不太有底气,说道:“我去查看我爹情状,自然在账房内。”
宁无惑说道:“你既在账房内,何白在门口,他若想保命,直接离开就是,做什么要去夺你的刀?”
陈小璇一时语塞,心中冰凉,崔临拉过她的手,上前半步挡住宁无惑视线,苦涩道:“小公子,无论谁遇到死了人,心里都要发慌,一时记不清细节也是有的,何况此事涉及拙荆亲父……”
凡事推给“记不清”,也算个好说辞。李叹风忽然道:“某要替舍弟问一句,你二人,可真是夫妻?”
崔临一惊,说道:“大侠,此话怎讲?我哪敢凭空污人女子清白?”
李叹风微微笑道:“女婿没了营生,做岳父的,难道不和女儿谈此事?下这大雨,又没生意,陈姑娘就只是在账房陪父亲对了对账本么?”
陈小璇躲在崔临后面,怯道:“生意本就不好,还……还说那不高兴的做什么?”
李叹风又道:“依某之见,恐怕陈姑娘的住处,也还是顺合楼的厢房,而不是崔兄家中吧。”
陈小璇不敢多应,只道:“我们住得近,我又时常回去帮忙,自家的厢房当然也还留给我一间,这有什么的?”
李叹风说道:“既是来帮忙的,刚下雨时,雨势尚小,眼见该落闩,你父亲却不催你回去么?雨下的大了,崔兄倒也不忧心,不去找找人?”
他与宁无惑,一个人问的是“合情”,一个人问的是“合理”,倒还互补不足。
崔临正哑口无言,陈小璇还有急智,说道:“我平时就常回家的,也常在家住,既下起了雨来,当然是留下,哪有什么可疑?”
李叹风却不再追问,仍带着微微的笑影,说道:“陈姑娘,似这般生死大事,可是说多错多啊。”
陈小璇见状,竟拉着崔临跪下来,捂住脸泣道:“两位大侠,我二人实在命途维艰,还请二位高抬贵手,饶我们走吧!”
李叹风也不起身,便仰头看向宁无惑,说道:“此事你来做主,好不好?”
此时,庙中站着的也只有宁无惑。人在高处时,更能将下方看个仔细。他看到火光灼灼,僧人低眉垂目,神色慈悲;陈小璇与崔临不敢抬头,崔临眼眶通红,陈小璇已泣不成声。他看到唯一与他对视的李叹风,那双眼清正雪亮,仿佛已然知晓真相,却还是交由他来定夺。
可李叹风既然提醒了陈小璇多说多错,其实已是暗自表明了立场,想必再问是问不出什么了。宁无惑倒不为此不快,毕竟,他心里若无倾向,早在张朔还在此处时,就该开口问这些问题。
奇的是李叹风竟真能懂他到这样地步,还替他打了圆场——要真的继续刨根问底,恐怕再要轻纵,便没那么容易了。
宁无惑思量片刻,雨声在此间渐渐地弱了,显得泣声响亮,似将雨水也都哭进了眼眶里。他也抬起头,看了看摇曳火光中的佛像,尽管不信天外有灵,可光芒之中,那双半闭的眼眸,也有了些许神采,真如神佛正俯察这间破庙。
他慢慢说道:“但何白贪财好色、忘恩负义,理应是真的。”
一个被人好心收留,却贪图恩人家产,又色胆包天觊觎小姨子的小人,似乎死了也值当。但当真如此吗?这事是理不清的。
李叹风回道:“嗯,为兄也这般考量。”
宁无惑复又看回陈小璇,说道:“你要去投快剑门。”
无论如何,命案确实背着,等闲已逃不了罪了,唯有借着复仇名头,投身好义的江湖门派,才能借势侥幸躲过一劫。陈小璇发着抖,低头应道:“小公子……说得没错。”
宁无惑说道:“我也练剑,有朝一日,定会拜访此门。”
陈小璇一怔,猛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水,欣喜之色已溢于言表。她拉着崔临立刻磕了个头,口中说道:“多谢小公子!我等到了快剑门,必一心向善,绝不作奸犯科!”
宁无惑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站了起来,才说道:“名字,可以改,模样,也容易变,但一个人的剑,不会骗人。”
他的一对瞳仁是浅琥珀色,闪电自破门外劈断长空,竟映得他浅色的双眼一时间亮如剑锋,利得慑人。
他说:“我已知晓你如何使剑。记住你发的誓,不要食言。”
他没有说多的,可陈小璇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但有食言,无论她如何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天涯海角,她都会付出代价!
天色,逐渐亮了,雨,业已见小。看起来老天不会叫雨再下一天,小石河多半也不会发洪了。
崔临与陈小璇已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衣,离开了破庙;斗笠蓑衣是李叹风和宁无惑的,他两人便决定等等再走,说不得雨少顷就停了。
僧人依然是那副安宁的神情,用木条拨了拨将熄的火,悠悠说道:“是非难评,真假莫辨,小施主能在这般境遇下令人改过自新、发誓向善,已与救人一命无异,小僧叹服。”
宁无惑却并不多高兴。他抱膝而坐,撑着腮望着火堆,说道:“可事情究竟怎样,怕是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李叹风见他闷闷不乐,心知初涉江湖的小孩大多如是,总想着事事都该有真相、有解释、有最好的解决办法。他轻叹一声,宽慰道:“此事至少有了结果,而且还不坏,这已是不易,小友莫要为此伤神了。”
他这一说,宁无惑恍然自己有了几分交浅言深,很快收拾好心绪,反道:“我现在不是你的‘舍弟’了?”
看来少年人嘴上不说,倒在心里纠结了一晚上。李叹风不由笑道:“小师父面前,倒也不用瞒什么。不过你若是喜欢这么叫,为兄也高兴得紧。”
这人才说过多说多错,宁无惑索性不去理会他这句话,注视着那小僧半晌,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僧人。”
僧人行了个单掌礼,笑道:“阿弥陀佛,小僧法号观明,自扬州宝岫寺云游至此的。能与李施主和这位小施主在此庙相逢,想来冥冥之中自有缘法。”
宁无惑觉出不对来,这一夜他和李叹风可都未曾说过自己名号。他对那含笑的刀客问道:“你们认识?”
李叹风说道:“李某与观明师父缘悭一面,想来是江湖上那点薄名,叫小师父认了出来。”
宁无惑想了想,又道:“那个范移、胡帨,是不是也认得你?”
李叹风笑道:“说来惭愧,这江湖上当贼的,确少有不认得李某的。”
难怪那两人一口一个“亲爷爷”,感情是知道此人是谁。宁无惑慢道:“看来,太有名或许,也不一定好。”
李叹风唉呀地一声,说道:“谁说不是呢?人家认出了你,要偷点什么可就不好下手了。这道理多少人一辈子都琢磨不透,小友这就想到了,实属难得呀!”
他笑眯眯的,拿腔拿调,说话像逗孩子。宁无惑差点被他逗笑,想了想,还是静下神色,对观明说道:“无惑见过观明师父。”
观明正笑着看他俩逗趣,便说道:“小施主有礼了。”
宁无惑又道:“观明师父认为,事情的真相重要么?”
他从方才的苦恼中脱离开来,已恢复了客观自持,想着僧道大概就是为人解这类困扰的,便直问了。观明却不正面回答,只说道:“小施主,公道自在人心,可这公道,有时却无关真相。”
李叹风见他又皱起眉来,不禁摇头道:“李某却觉得,真相,就是一个人的良心。”
观明说道:“它既重要,也不重要,但愿小施主谨记今日抉择,莫要因此着相。”
宁无惑若有所思,却瞥见外面天光大亮,雨也停了,潮湿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泥和草的味道,在夏日的湿热中蒸腾起来。
观明站起身,再对他们行了礼,说道:“小僧也该走了,去那镇上,拜会曾拥有悟凡大师法螺的人家。我们有缘,日后自会再见的。”
宁无惑与李叹风起身目送,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对李叹风说道:“我也饿了,我们到前面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他站在光中,少年意气就在他眉目间亮着光芒。谁不曾有少年时?谁又不感慨此间少年?李叹风迟了一拍,才笑着应道:“好,李某莫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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