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娑罗花弄雪

它在翻搅自己的肠胃,举止之癫狂,简直恨不能将脏腑掏空!

冰渣与脏器齐齐坠地。

自残的同时,僧尸脸孔抽搐不止,半是恸哭,半是狂喜,两种癫色在此交战,一眼看去足可令人头皮发麻。单烽却霎时间反应过来,它是在寻找不得超生的根源。

若僧尸的心结在于偷食,照这么剖腹取出供奉,说不定能减轻些罪孽,从而免受积雪弥勒的操控。或许,打断弥勒炼化的关键就在于此,得设法助僧尸解脱。

“先别碰它,它在剖腹赎罪。”

话音刚落,僧尸便从腹中扯出了一团血淋淋的东西,乍看去连筋带骨,竟还在指缝里蠕动。

尚未看清全貌,单烽心中已涌起一阵浓烈的不安。

影子似乎与他同有所感,丝绦陡然掠向僧尸双目,却依旧太迟了。

僧尸眼珠往下一翻,在看清掌心的一瞬间,眼周骇然挣裂了一片,那释然的微笑凝固在脸孔上,化作一声未能冲出口的惨叫。

砰!

它竟瞬间炸成一蓬冰屑,飞向弥勒莲座。

显然,剖腹取物后,僧尸非但不得解脱,反而更受了某种刺激!

“不应当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单烽皱眉道,“影子,你看清了么,他到底吃了什么?”

影子道:“唯有一个地方,会有答案。何不看个究竟?”

单烽笑了一声。

影子虽喜怒无常,心意相通时,却是颇为可靠的同伴。不必多言,他横刀跃向弥勒时,那丝绦的阴影也在余光中一闪。

他身形刚一浮现,便有一阵罡风没顶而来,仰观之时,只见积雪弥勒体如山阿,鼻若悬钟,目中琉璃更如雷霆闪动——这鬼东西竟已长得这般大了!

掌风盖压处,冰层皆轰隆隆绽裂开来。单烽自弥勒身掠过,烽夜刀自肘下突出一尺,贯入弥勒足心。数步之后,转为反手握刀,往回又一个疾冲,刀锋横拉!

这两刀幅度极小,只撬起了一块形如楔子的皮肉,如指甲旁翻起的倒刺。

“阿弥陀佛,”单烽道,“请菩萨扪一扪虱!”

数枚犬牙般的山岩疾射而出,扎入弥勒足心伤处,以弥勒如今的体魄,这几枚小小虱子仅增烦恼,却也足够了。

弥勒那张笑面果然垮了下来,支起一足,以两指频频扪扣足心,如此一来,一缕月光越其膝下,拂向废墟。

影子奚落道:“好馊的主意。”

“馊主意不费吹灰之力,疯子才同它硬碰硬——影子,快!”

瓦砾横飞,影子自废墟间一闪而没,一把将石碑勾了回来。

单烽无论如何不会令他吃第二次亏,当即疾跃至弥勒肩头。

“你安心读你的碑,旁的交给我。”

弥勒心有感应,面上怒容刚一浮现,单烽的刀光便已自它眼角劈入,横贯双目,眼眶里刷地喷涌出一层深粉色的油脂。

“火烧眉睫,还敢看他?”

手腕悍然一拧,长刀斜切入耳孔,一个疾掼!伴随着一串冰尸爆裂声,那七窍流油的景象简直恶心恐怖之至,单烽不等新肉长成,又以刀身搅入翻涌的油脂中,以延缓其愈合的速度。

没有多少时间了,剩余的冰尸越来越少……

“但愿你猜的是对的,影子!”

地狱景象中,唯有影子的声音,如一泓冰水般,在废墟上环流,让人心里一静,只想痴痴地听下去。

单烽莫名一晃神,心道他应该很擅长讲经。

“有沙弥偷腥,以戒刀窃猪腹肉一寸,次日依旧三牲如雨。遂彼此以告,蔚然成风,窃之以刀,啮之以齿,方供龛前。

“吾拾得此猪耳,默然良久,终不忍阻。弟子虔愿菩萨勿收法威力,行此无量功德……

“百日之期至矣,满窖三牲……重化腐尸,满城哀声,俱入吾耳,然其望已绝矣。

“早知如此……吾宁舍身割肉以偿,今虽受百千劫,亦悔之晚矣!

“今距离此大荒,已有一十五年,城中百废俱兴,不见昔时道旁骨。因窃食供奉,吾寺僧员最众,香火极盛,或蒙菩萨开恕。近来天下大寒,沙弥面有脂光,吾心不安,故作此碑,以戒贪戒枉,虔心供奉!”

僧尸皆泣道:“戒贪戒枉……虔心供奉……虔心供奉!”

那声音凄厉之至,仿佛枭鸟盘旋不去,单烽忆及那漫灌满城的湖水,心中却涌起一股难言的怒意。

大灾已至,重蹈覆辙。

好一片至纯至净的埋尸地。

白塔湖畔百余寺。清规戒律一夕被破,又被冠上了普度众生的重任,其罪孽之深重,更胜于常人百倍,届时积雪弥勒降世,赏善罚恶,只需以大肆割刈便是。

这样一群虔心献祭的僧尸,确实值得花数十年工夫来布局。而将凡人玩弄于股掌,未免也太容易。

和尚们到死也不会知道,心中百般煎熬,只不过成全了旁人的贪念。

血肉生灵,七情六欲……俱化粉尘,为飞雪渡!

“天雨三牲,”单烽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手中刀柄再次拧转,“糊弄鬼呢?这玩弄人心,存心引诱的下作伎俩,要不是雪练从头炮制的,我把单字倒过来写。影子,我们的论断应当不错,可刚才那具僧尸把肚子都掏了,怎么还是那种反应?”

影子不知何时浮现在白塔上,轻声道:“你觉得那真是三牲么?”

“障眼法,”单烽叹了口气,“雪练上哪去变出那么些猪牛羊来,好在是荒年,就地取材容易得很。”

话音未落,他已自弥勒肩侧一跃而下,刀锋拔出的瞬间,弥勒眼中红肉层层翻涌,又一具僧尸剧烈颤抖起来。

单烽劈手扭过僧尸,重击其胸腹。

肠胃迸碎,飞出了一截血淋淋的小儿指骨。

哪怕早有预料,他依旧齿关一跳,被和尚们当年的惊怖所击中了。

苦苦守着的三牲……败给了自己求生的本能,甚至连那些所谓的牛羊,也只不过是施了障眼法的腐尸,是饿毙在街头的小儿,是邻家肿胀的妇孺。

笼罩整座香积寺的,从来不是旃檀香气,而是人食人的咀嚼声。

用来祸害忠厚者的本钱,未免也太轻贱了。

甚至到死,也要为鬼神诵经悔罪!

“发菩提愿也好,为一己活也罢,皆无错处。”单烽道,在僧尸低头之前,双指抹向其眼眶。

“别看了。”

丝绦抢先一步掠过。

那一截指骨尚未坠地,便被变作了一朵娑罗花,悠悠飞旋,蕊瓣本应如丝亦如雪。

可惜在白塔湖这片死地,连飞花都是僵冷的,淬着铁棘一般的寒光。

“真为真,幻为幻,如此无常,”影子道,伸手拈住花影,“去吧。”

他指腹一点,蕊丝便如浸在一泓春水中,慢慢舒展开来。

僧尸凝视着花影,竟似是痴了,通身冰霜尽褪,终于委顿入尘泥中。

“阿弥……陀佛……”

单烽见的大多是影子偏激固执的一面,仿佛有无处发泄的毒怨,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悲悯。

月下半明半昧的娑罗花,同样垂落在影子五指间。

影子垂首观花,单烽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一股异常幽沉的恨意。

单烽道:“你见过?”

影子道:“我见过。”

僧尸消散,积雪弥勒亦痛呼一声,瞳珠在新生肉膜里不停瞬动,仿佛迟迟未能破蛹的一尾死虫,透出怨毒之至的冷光。

果然,供奉一消失,它复原的进程就被打断了。

单烽挑眉道:“你还会障眼法?”

“小把戏罢了,”影子把玩着那一朵花影,以手背向外一拂,“你还不去?”

娑罗花在僧尸间飞旋,沾衣即隐,转瞬挟一团脏器冲出。单烽心领神会,向弥勒一跃而起。

飞花红雨乱落处,刀如疾雷奔闪!

最后一道刀光透体而出,弥勒轰然倒撞在山崖上,形骸迸碎,体内炼化的积雪喷涌而出,化作高达数十丈的冰瀑,弥勒大雄诸殿亦被此奔势冲垮了大半。

单烽挡开当头那一阵雪瀑,仰头望向山巅。

山岩上倒挂着数尺岩冰,依稀残留着佛面的轮廓,深处隐隐有白芒闪动,正是弥勒额心的祭坛。

积雪弥勒身受重创,坛心时明时灭,已到了最脆弱的时刻,正是逼出雪练坛主的良机——他非要看清这家伙的庐山真面目不可!

偏偏就这一瞬间,一道黑影翅羽如铁,自月下俯冲向祭坛。

白塔湖上哪来的飞鸟?

单烽劈手掷出烽夜刀,只听锵的一声巨响。

黑影当胸中刀,与烽夜刀一同坠地。

是一具鹰隼冰尸。单烽在抽刀之时便觉不妙,那一声巨响惊飞了山后无数漆黑的剪影,如月翳一般,霎时间淹没了整座冰瀑之巅。

这骤至的昏暗中,劲风呼啸,一群鸟尸向他俯冲而来,指爪俱泛着冷光。

单烽收刀横斩,乌泱泱的鸟群从中绽开一道裂隙,纷纷坠地。

影子道:“迟了。不是冲你来的。”

单烽暗骂一声,这一瞬间的声东击西奏效了,短促而可怖的啄食声过后,群鸟惊起四散,山巅唯余一片裸岩,哪里还有冰瀑的影子?

可恨——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眼皮底下的坛心,竟被这一群野鸟掠走了。

眼见得脱困在望,却吃了这么个闷亏,任谁都得邪火直冲天灵盖。偏偏这时候,他眉心还掠过一点儿刺痛,伸手拂开时,方知是一朵冻僵的娑罗花。

单烽眼疾手快擒住了,道:“嘶……影子,你怎么连我也渡?”

影子道:“你抬头,睁大眼睛看看。”

又是数朵娑罗花乱坠而下,树影摇曳声奔涌入耳。一番恶战过后,随处可见断壁残垣,原先隐没在殿外的大片娑罗树却就此显露出来,枝叶皆披霜雪,一片肃杀,毫无佛国祥和之气。

就这仰头的工夫,他又结结实实挨了数下,更觉那是铁蒺藜般的暗器。偏偏影子周身的花影却如飞絮一般,飘忽明灭,沾衣萦怀,两相对比,更是狼狈。

“怎么到你这就成绕指柔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只见影子侧身而坐,口中衔着丝绦。长发一手还抓不住,霎时间如春水渌波般淹没及肘,一段秀颀的颈线才刚显露,就由单衣虚虚掩却了。

难得看清影子的轮廓,仿佛镜中花骤然真切,又隔了数折云母屏风。

单烽叹气道:“罢了……它们也是色令智昏。”

最末几个字轻不可闻,影子依旧转回头来,只是他抓头发本就颇为艰难,五指一松,那一捧浓云又自肩侧淌了下来。

如此一来,单烽哪能看不出他目光中的不善?

“这也不能全怪我打搅,你这样的头发,放在凡间绣阁里,得两个丫鬟打理,”单烽抱臂道,“说起来,我的手就很巧,要我代劳么?”

“打铁的丫鬟么?”

“说起来,这么长的头发倒也少见,不像是你存心蓄养的。”

话音刚落,空气中便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又触及了某种晦暗的禁忌。影子沉默了一瞬,忽而向他勾了勾指头,雪中的烽夜刀刷地一声腾空而起。

“喂,影子,你不来使唤我,却来用它梳头?”

影子一手抓住长发,反手握住刀影,从中刷地横抹过去,动作如闪电一般,丝缎般的乌发连裂帛声都不曾发出,便已委顿在地。

烽夜刀亦觉暴殄天物,乱发纷飞中,横卧在影子掌中嗡嗡地颤鸣。

影子攥住刀影,屈指向它一弹。

“闭嘴。”

单烽立时代它开口道:“烦恼丝去了,你心里头可松快了?”

影子似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慢慢道:“怎么,不怕玷污了你的爱刀?”

“它连脑袋都不知道砍了多少,所谓茹毛饮血,怎么会在意区区头发?是吧爱刀?”

影子哂道:“物似主人形。”

他话中虽有奚落,却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动辄发狂,只是以两指抚过了刀身,在古拙的铭文上停留了片刻。

纤细指腹过处,单烽面上也掠过一缕有所感应般的凉意。

“烽……夜。”

“哎——”单烽伸手截住颊侧,拖长声道,“影子啊影子,你我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

“什么交情?”

“这还不算交情?那多少也是熟人了吧?”

影子短促地冷笑了一声:“熟人?你见过我的面么?”

“这么不客气啊,”单烽压低声音道,“那糟了,可你口口声声叫的是我的法名,喏,我刻在刀上的,还有啊,这刀是我从丹田里炼出来的,你这么摸它,我感觉得到,如此亲近之情——”

他飞快抬手,抓住了照面劈来的烽夜刀。

“影子,你晚点再生气,别浪费了好光景,”单烽道,“天亮了。”

自天际慢慢吞吐而出的,并非初生旭日,而是一轮殷红的残阳,冰原奇异地毫不反光,只是沉满了陈年的血。

古刹深深,倦倚残阳。

此地生机已绝,人迹犹在,娑罗树下小径纵横,苔痕向足迹两侧退避。水缸侧畔数条扁担,檐下旧时鸟巢,皆被照得茸茸泛光,透出有如隔世的鸡油黄色。

短暂的天明过后,冰面便会下沉数尺,又一片埋尸地即将蒙尘尽去,重现人间。雪练坛主绝不会放过筑坛的机会,他在这恍如隔世的宁静中,已预见了此后的连番恶战。

单烽叹道:“如此看着,甚是太平,可惜和尚们诵经的时候,就已被雪练盯上了。”

“若我要炼成积雪弥勒,也非得选在庙里不可。”

“怎么,你同和尚们有仇?”

“是破戒,”影子道,“七情六欲,禁而不绝。”

“不错,和尚们面皮薄,勾勾指头便能引出惭愧来,果然是养尸的好风水,”单烽道,“影子,你倒是提点了我,白塔湖边大小百余寺,都拆上一遍,不愁他不冒头。不如这样,我们此行向东,先拆镇国护法二寺……”

影子截断他的话头:“谁要与你同行了?”

“不一起?祭坛不破,你出不了白塔湖,只能与和尚作伴,也不怕被念得头昏脑胀。”

“听你吹笛,还不如听冰尸诵经。”

“不至于吧?”单烽道,忽而屈指打了个呼哨。那声音清凌凌的,尚未成曲调,檐角的鸟巢已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眼观六路,立时咦了一声。

“知音来了?”

鸟巢上斜罩着一顶斗笠,为其遮风避雨,下悬一道玄黄平安符,寂寂晃荡。

一剪雏燕便从夹隙间钻挤出来,胸腹间才生了一层参差不齐的绒毛,眼如黑豆,向他啁啾数声,见无应答,便晃晃悠悠扑在斗笠系带上。

“是大和尚养的鸟?”单烽道,“毛都没生齐,羊卵子似的,却也粗通乐理。”

雏燕翅羽舒张,向梁间扑去,盘旋数周,遍寻不见,鸣声骤然凄切。

旧时堂前燕,怆然如在梦中。

丝绦的影子一闪,它已咔嚓一声拦腰横断,坠入尘泥中。

“好,”单烽盯了片刻,笑道,“为菩萨发慈悲愿。”

影子嗤笑道:“你这样口无遮拦,往后出门,避着些菩萨。”

“在下邪魔外道,问心无愧。”

“是么?不是还要拆一百零八座庙么?”

单烽听得言外之意,挑眉道:“影子,你答应我了?哎,等等,我可没你飘得那么快……”

他手上掠过一股凉意,无形的丝绦已缠在手腕上,轻轻一扯。

单烽笑了一下,指尖一朵娑罗花飞旋,簪入影子鬓边。

白塔湖上日升月沉,他此生皆不能忘。殊不知平生业债,也悉数种于此时!

烽霓虚假的媒人:应天喜闻菩萨

真正的媒人:雪练

当然火灵根有自己的月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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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娑罗花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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