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片红日,白云河谷已血流涂野,影游城却还在半梦半醒中。
某扇木窗上,雹雨阵阵,有冰壳飞快扩散,化作一面寒镜,映出冰海底的景象。
身披白骨璎珞战甲的男子,盘坐在灵脉上,入定一般安宁。
“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更像是一具纯粹由冰雪凝成的空壳,只有雪练才知道,其中承载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足够在钉死风灵脉后,化作天下雪害!
一道焦黑的刀痕,横在战甲背后。一度深可见骨,却终于,一点点被冰霜填平了。
二十年前,那一战最后的见证——一小簇红莲业火,不知哪里来的执着,始终为它的主人翻涌着,撕咬男子的伤口,就在刚刚,彻底熄灭了。
留影散去。冰镜的倒影中,只剩下了陋室里的景象。
一吊淡绿竹帘晃荡着,油腻的方桌上,立着一根肉烛,有胳膊那么粗,不断往下淌油脂。
青娘抓着帘子,盯了片刻,含妒道:“你倒是运气好,替雪河将军分忧了,得了这样的赏。
“苦活累活,都让我去,日母鼎烧没了老娘半条命,吃力不讨好!”
她咒骂了半天,也没个应声的,房里只有沉闷的剁斩声。
青娘胸口发闷,捧心卧在床上,两眼贪婪地望着肉香。
多好的功绩,多么纯正的灵力,要是属于她,足够治好身上的暗伤了。
“雪灵开恩,弟子许久没沾到肉香了,任凭差遣……”
有飞雪穿过窗子,扑在她身周,化作两张薄冰帖子,上头有淡白色的字符浮现。
像她这样地位的雪练,是能直接领受雪灵旨意的。
青娘精神一振,等看清上头的旨意时,神情立时凝固。
——白云河谷,浴日池异动,镇。
——助雪牧童,夷平影游城!
“雪灵在上,”青娘颤声道,伏在床上,“还有拜日母鼎?还要我替那小矮子做嫁衣?”
另一头,一道惊雷,也将整个城主府掀了个底朝天。
消息一出,天衣坊中尽是饮泣声,听说叶娘子又生生裁坏了几匹缎子。
黑甲武卫无心守夜,每换一轮岗,都有十多个脑袋向寝殿侧殿张望。
阊阖也管不着他们,这位脊兽一般沉稳寡言的护卫长,将功法运转到了极致,一瞬不瞬地盯着侧殿。
每个路过他的人,都会道:“护卫长,可得盯紧了!”
“护卫长,都靠你了。只要你一声令下,兄弟们便破门而入。”
阊阖毅然点头。
每次谢泓衣出来,他都欲言又止,把脸憋红了也没挤出什么劝诫的话来,倒是惠风时时带着武卫撺掇他:“文死谏,武死战,岂可令妖孽横行庙堂,败坏祖宗社稷。今日进了偏殿,明日就要上榻了。”
阊阖道:“但那是城主的意思,唉,城主难得与人亲近。”
武卫们危言耸听:“上榻,上榻!”
阊阖艰难地闭紧了四只眼睛。
惠风道:“我有相熟的药修朋友,要不要查查**邪术?”
一定是鬼迷心窍!
单烽入住寝殿的消息一出,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个念头。
这一眨眼功夫,怎么就成枕边人了?
更可怕的是,这一回想起来,单烽早和府里武卫混熟了,不时称兄道弟,切磋一番拳脚,或者说单方面地指教。
阊阖不止一回看见他坐在演武堂里,似笑非笑。
那轻狂样子却不使人讨厌,被他揍翻的武卫两眼闪闪地,振臂一呼冲上去,又被他拿刀背三两下放倒。
那凶兽护巢的本性,是作不得假的。有了单烽手把手地喂招,黑衣刀阵的威势简直翻了番地暴涨。
是以面对惠风的挑拨,阊阖始终踌躇不定。
惠风痛心疾首道:“那可是寝殿!平日里连个梳头的婢女都没有,巡夜的守卫也不许入内,就连护卫长您,也只能在影子弹琴时张望。难道就他会梳头么?”
阊阖道:“你是不是该巡街去了?”
惠风一僵,被堆积如山的公务,压得一个踉跄。
单烽一病,活就都是他的了。
采珠人的事情余波不断,不周那头连夜地严刑审讯。尸兽潮传得满城风雨,城里雪练的钉子也都不安分起来,人心不稳,到处都需要人手。
惠风忙成了一阵风,八字步都顾不得迈了,好不容易跟府里通一通气,好家伙,单烽睡在城主寝殿里了。
他抓着阊阖倒了一肚子的苦水,恨不得痛斥单烽狐媚惑主。阊阖这老好人却将耳朵一闭,只会应声。
正这时,侧殿里出来个神情凝重的楚鸾回,和谢泓衣说了几句话。
“寒气入体……着实棘手……唉,时日无多……”
就差准备后事了。
惠风听了一耳朵,瞥见城主越发苍白的脸色,顿时什么挖苦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会如此,那家伙不是体壮如牛么?怎么在冰海里游了一趟,就快咽气了?
也是,那百丈深的坚冰,可是被单烽生生地钻透了,换了常人都投了八百回胎了。
单烽得宠固然令人百般不是滋味,可这家伙已将一池冰水砸乱了,这时候再抽身离去,城主岂非又回到了形单影只的过去?
那长夜耿耿中,凝固在寝宫灯下的一道侧影……
惠风倒是宁可他热闹些,多些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两人又往回廊走了几步,惠风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更清楚了。
楚鸾回道:“唉,这里连碗热汤药都喝不上,单兄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只能向城主求取些慰藉。事到如今,城主多顺着他些,否则他更难以瞑目。他不肯闭眼也就算了,就怕城主自己亦不好受。”
谢泓衣想起什么,面上掠过一丝极度难以忍受的烦闷,道:“只能由着他?”
他衣袖下赫然是一段红痕斑斑的手腕,也不知曾被人以怎样的力度禁锢过,弥留之际的执念不过如此了。
楚鸾回这时却不近人情起来:“长痛不如短痛,只忍一时。”
谢泓衣闭目片刻,终于下定了莫大的决心,道:“我知道了。”
惠风听得心都快碎了,直怪罪楚鸾回将话说得太透,把噩耗一股脑儿地倒给谢泓衣。
谢泓衣转身回了寝殿,那灯笼又心绪不宁地明明灭灭,惠风扯住阊阖道:“护卫长,你可曾见过城主这个样子?再不想个法子开解,将城主的心思弄散了,等姓单的人死如灯灭可就迟了……你想个法子呀!”
阊阖闷声闷气道:“没有法子。”
惠风道:“有了。过两日便是岁尽了,城里要施娇耳汤,都盼着城主露面呢!护卫长,这事非你出马不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泓衣有了兴致,在意起了城中的祭礼和典仪。除了那周而复始的迎亲之外,一年中的节庆也没少过,正月十五的灯影法会,更是由他亲自主持的。
那既高居天外,又尘缘难断的样子,没少为采珠人所诟病。
阊阖却是略知一二的。城里头的典仪,并不是谢泓衣心血来潮,而是带着清晰的目的。
他很想说自己出马也没什么用处,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硬着头皮应了。
是夜。
单烽刚喝了药,两只眼睛是闭上了,手却还抓着谢泓衣不放。
他病里变作了一根筋,只要谢泓衣稍稍流露出离开的意思,他就单手抓住两截腕子,把人拼命地往怀里圈。
那体温将被褥都烧穿了,火灵根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进逼过来。
谢泓衣腰腹发颤,只觉背上有许多火蝎爬过,沉着脸拧过他这一圈蛮力,单烽却又好整以暇地腾出另一只手来,把人轻轻松松抱到了腰上。
最过分的一次,谢泓衣整个人都被绡子半吊在了床榻上,刚束好的发冠又被颠散,黑发铺了满床。
单烽还仰头吮他下唇,又重又急地吻到喉咙,他实在是忍无可忍——单烽若病得要死,影子便至少送了半程。
就在谢泓衣翻脸无情的边缘,楚鸾回那番话终于唤回他一点儿理智。
单烽知趣地收敛了许多,只是攥着他的手。
于是谢泓衣终于得以腾出时间翻阅些功法典籍。
两只手都被攥着,人也难得毫无仪态地半倚在单烽身上——和体修袒赤的腰腹间隔了只冰纨的软枕,消暑的家伙都使上了,这是最后的妥协了,目光落在案头书上,由影子翻书。
阊阖便在这时候通传,不知为什么声音战战兢兢的。
“今夜是二十八了,娇耳汤还是照往例,由殿下亲自动手么?”
谢泓衣翻着书,淡淡应了一声。
单烽好不容易闭上的眼睛又睁了一隙,谢泓衣亲手做的娇耳汤?实难想象,难道是亲自提刀从雪练脑袋上卸的?
一晃神工夫,谢泓衣已挣开了他的手,挥下缦帘,将衣不蔽体的体修遮住了。
门一开,阊阖便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他手里还端了整整一碟的娇耳,擀得剔透的薄面皮,将一整丸掺着祛寒药的肉馅儿裹得满而不漏,圆鼓鼓地地立在盘里,确如耳朵般粉融可喜。
至于动手——谢泓衣伸手,端端正正地捏了个褶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府里的影傀儡也沾上了城里的习气,年关时凑在一处要吃娇耳,哪怕百来号人凑不出一幅热腾腾的肠胃。
擅使刀的剁馅儿,擅埋人的碾药,阊阖眼明手快地捏娇耳,大着胆子找谢泓衣封个彩头,能令满府的影傀儡欢呼起来。
这都是背地里闹出来的,今年阊阖竟将人带到寝殿门外来了,一个个目光灼灼地,在望见他袖底下手腕时,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护卫长被同僚们刀似的目光顶着背,到头来却岔开去,只憋出一段话来:“殿下,这一会的大风雪来得急,天地色变,已将白云河谷外头都铲了一遍,威势之甚前所未见,岁尽时便会波及影游城了。许多散修正连夜往这儿逃命,将城外的灵草都掘食一空,等大雪封城时,怕有粮尽的危险。”
谢泓衣道:“护城大阵呢?”
“已在昼夜不息地加固。”
谢泓衣嗯了一声,道:“禁风雪,不禁生人。”
阊阖原本是无话找话,这会儿却是一惊:“城主怎的放人进来?”
谢泓衣将捏好的娇耳轻轻放回玉盘里,眉目间却无端泛起一股幽冷的邪气:“时候到了。难得一场大风雪,天垂长鞭,鸟兽失群,也不过如此。灯影法会前,来者不拒。”
阊阖道:“明白。”
谢泓衣道:“明日开城禁,城里的修者随我外出雪猎,猎得鸟兽一律窖藏,你守城。”
“是,我这就去布置。”
说话间,谢泓衣已为盘中娇耳挨个儿捏好了褶子,手法极其郑重,影子却忍不住摸了一个,团团地抛玩,和自己的耳朵比了一比。
阊阖终于抵不住同僚暗潮涌动的催促,磕磕巴巴道:“还有一事。惠风巡街时,替城主,带回了两个,两个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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