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崖虚空阁内,景珩跪在地上,和白日里的冷静自持不同,他低垂着眼眸,半遮着眼里的幽冷,他一字一句说道:“师父,珩儿自请离开凌波崖。”
姜闻祈一袭白衣坐在桌案前,闻言握笔的指尖一顿。他没去看地上跪着的人,手上接着挥笔,直到把完整的山水图画完才停下笔。
看着不再遮掩自己心思的景珩,姜闻祈知道自己不必再开口劝导。因为,无用。他这个徒儿,聪明、通透,事事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只是有些事不是通透就能放下。
“珩儿,你几岁拜我为师的?”
景珩依旧跪着,他眼睫轻颤,喉间仿佛堵了石头,磨得他生疼。他不抬头,搭在腿上的手抓紧了衣袍,过了许久才出声道:“五岁。”
“五岁冬,三尺雪地,遇师父。至今日,十七载。”景珩的手越攥越紧,他声音的颤意越来越明显,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姜闻祈的视线不曾离开过景珩,他知道此时的景珩已经在溺亡的边缘。他心疼自己一手带到大的孩子过于悲痛的遭遇,想抚平因紧紧攥住而褶皱的衣袍,更想抚平血迹斑斑不曾愈合的伤口。
他这样想便这样做了,毕竟他从不是严师。
他站起身,走到景珩面前,顺从自己的心意,蹲下身,伸手拉开景珩的手,换自己的手过去,一下又一下抚着褶皱。
直到那些褶皱平顺,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甚至还来了些许的安抚。他问景珩:“珩儿怎么不说自己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这四个字,景珩对姜闻祈说过两次。
第一次是景珩五岁那年。
当年姜闻祈出游,在冰天雪地里救起景珩的时候,景珩浑身青紫伤痕,窝成一团藏身在雪堆里,已经奄奄一息。他把人带回凌波崖,用尽各种上好的药材也不见效,只能吊住景珩的一口气。
姜闻祈无奈之下只好做了一回强盗,他连夜赶至花霖莲谷,二话不说洗劫了谷树医仙的宝贝药丸。
这件事姜闻祈做的大张旗鼓,消息很快传遍江湖各处角落。姜闻祈回到凌波崖的第二日,谷树医仙就出现在了鸢都。
谷树医仙护宝心切,即便知道姜闻祈是在逼他现身,他也还是着急忙慌来了凌波崖,景珩这才活下来。
只是景珩身体里的寒气过剩,谷树医仙用尽各种方法也不能完全逼出。
景珩昏迷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悠悠转醒。
当时姜闻祈有事外出,耽搁了几日,回来后见景珩恢复的还算不错,打算送景珩回家去,他开口问景珩的身世来历,景珩却说自己记不得了。
姜闻祈听此,也没再说要送人回去。景珩就这么一天天住了下来,不仅衣食住行全包,每日的药和药浴也没有间断过。
姜闻祈见景珩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索性直接收了做徒弟,赐名“景珩”。
景珩第二次说自己不记得,是在他及冠那年。
姜闻祈本就寡亲缘,对这正经收的第一个徒弟更是宠的不行,景珩的及冠之礼是姜闻祈亲自操办主持的。
在戴冠的时候,姜闻祈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景珩,问道:“珩儿可记起往事了?”
景珩规规矩矩按照礼制磕了三个头,道:“不记得。”
从此,姜闻祈再没问过。
今日这句询问,算是姜闻祈第三次开口问景珩这个问题。
景珩抬起头,看着身前笑的温和的姜闻祈,哑声说:“珩儿记得,一直记得。一日不曾忘怀。”
他一直记得,记得自己叫谢知蕴,记得自己是端王之子,记得宫门里遭受的凌辱折磨,记得他母亲放的那场大火,也记得那片雪地。
这些年,他白日里作为景珩活着,夜里又变回谢知蕴。那些仇恨无限灼烧着他的身体,让他无一夜安眠。他从来都不是干干净净的景珩,他是谢知蕴。
姜闻祈知道景珩在想什么,景珩不说,是不想搭上凌波崖。他也不捅破,他的羽翼早已庇护卜了这位端王之子。于是他只说:“你想好自己要走的路了,是吗?”
景珩点头,原先的坚定又回来。
姜闻祈又问:“做了这个选择,他日若是后悔了,你该如何?”
悔?
他怎么会后悔。
这世上只有做了错事的人该后悔。
景德三十九年,他的父亲被那人逼着跳下宫墙,血溅宫门,而他母亲被囚禁折辱,为救他,放火自绝于她最讨厌的皇宫。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亲眼看着。
姜闻祈在短暂的沉默中知晓景珩的意思,他静默片刻,轻轻叹了一声,弯腰扶起了景珩。
“珩儿,这世上,挤挤攘攘活着千万人,无一人能真的不后悔。不过悔与不悔,重要盖棺定论。不论你做何决定,为师只愿你能真的得到解脱。”
-
江归晚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看着房梁,脑子有些迷糊。
她不是在山顶上,等着常溪亭走最后一步“棋”吗?是怎么回来的?常溪亭送她回来的?
江归晚想到常溪亭今日就要离开,她掀开被子,匆匆穿上鞋,去隔壁敲响常溪亭的房门。
连敲了好几下,等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见里边的人来开门。没寻到人,她站在门口也不离开。
常溪亭也没说输赢到底怎么算。一夜的棋,白下了吗?
直到来打扫的店小二过来,与江归晚说房间已空,她才移动步子,回去自己的客房。简单地洗漱之后,也没有吃早饭,去找了那两位车夫。
江归晚早做好了安排。她不能带着文长风去凌波崖,托付给人照看更稳妥。
“劳烦二位,我早去早回。”
“姑娘说的哪里话,尽管放心,我二人一定尽心照顾,不会有事。”
江归晚向两人道了谢,问了路线,快马加鞭朝凌波崖赶去。
谢知羽给的玉令牌是真的好用,江归晚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关卡,非常顺利地进入了凌波崖,被弟子带着来到了凌波崖的会客厅。
“姑娘稍等片刻,我去请师兄过来。”
师兄?说的是景珩吗?
也好,相比较那位玉书公子,还是和见过面的景珩说这求药之事更好。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那位弟子口中的师兄才翩然而至。
景珩看着站在会客厅里身影,半是犹疑着开口,“江姑娘?”
他知道她会来凌波崖,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着急。
江归晚转过身,看见来人果真是景珩之后,悄悄松了口气,接着拱手行了一礼,“景公子。”
景珩还礼道:“今日之客竟是江姑娘,景珩姗姗来迟多有怠慢,抱歉。不过,江姑娘怎么不坐着等?是师弟礼数不周到?”
江归晚本就是来求药,她知那百转丹对景珩有多重要,心中过意不去,想到就要见到景珩本人,和他说此事,根本无法安然坐着等。
江归晚听此,出声解释道:“是我自己坐不住,不怪旁人。”
景珩笑了笑,宽慰道:“江姑娘不必如此,我也不会罚他。你是小羽的朋友,来到凌波崖不必拘谨,坐着说吧。”
江归晚见景珩坐下,才迈步坐到椅子上。
她没求过人,即便来凌波崖之前,在心里已经练习了千万遍说辞,到了此刻真要开口,一时之间也有点张不开嘴。
景珩见江归晚一直揪着衣袖,嘴巴紧紧抿着,半晌儿也不说明来意,他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问道:“江姑娘是要见小羽吗?我可以叫人带她来。”
江归晚来时说的就是要求见凌波崖崖主,她心中有愧,没打算见谢知羽。
“我来此是有事求景公子帮忙。”
江归晚不再隐瞒,言简意赅把事情经过全部告知。
“听闻凌波崖上有一枚百转丹,为救文前辈性命,特来此求药。日后定会偿还此恩,无论是再求谷树医仙制一枚丹药或是其他,我一定做到。”
景珩并不会根据人的面相看人性格。只是江归晚这人太过简单,即便只有一面之缘,他也知道江归晚是个清冷话少的性子。见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眼里带了几分讶然。再看她紧攥着的手,又有些好笑。
他看了看江归晚递过来的字据,按了手印,立了誓言。
观林山庄的文长风对她来说该只是一个陌生人,为了陌生人来凌波崖求百转丹……他是不信的。所以他调查了,现在也明白她的算盘打在哪里。
景珩收起字据,带着笑意温声道:“江姑娘坐吧。”
等江归晚坐下后,他递了手边新上的茶过去,然后才接着说道:“江姑娘可知百转丹是何物?外面都说百转丹是救命之药,其实不然,它是药,也是毒。”
毒?
江归晚有些懵。
景珩看出来江归晚眼里的疑惑,他解释道:“百转丹用的就是以毒攻毒之法,但药不对症的话,那就是催命之毒。若江姑娘想试一试,景珩也不会吝啬一枚药丸,但江姑娘来得不巧,那枚百转丹已经用掉,是以帮不了江姑娘了。”
江归晚听景珩如此说,心中猛然砸下来一颗大石头。还真就是遇到了最坏的结果。
江归晚不知道文长风身体里的毒是什么时候下的,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发作,从太古峰那日两人相遇到现在,七八日已经过去,现在百转丹这条路已然行不通,若是她启程去寻找谷树医仙……
可谷树医仙已经销声匿迹好多年,她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况且她本来就是想通过文长风知道谷树医仙的下落,这一下子就又绕回了远点。
江归晚心中郁结,时间再消耗下去,文长风醒来的几率只能是越来越渺茫。
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景珩看着江归晚脸上遮掩不住的失落,他缓缓开口道:“文前辈作为观林山庄庄主,他身体里的毒该是江湖人的作为。谷树医仙能妙手回春,其实还有一个地方也能。”
江归晚听此,又重新看见希望,她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景珩。
景珩被她这样的眼神看的不自在,他眨眼避开与之对视。
“苍月楼。北渊苍月楼作为天下第一楼,向来神秘,里边藏有无数秘籍,可探知过往,可卜算将来,自然也有灵丹妙药。据说苍月楼楼主手里有药老留下的丹药,想必江姑娘也知道药老是谁。”
兜兜转转,又是苍月楼。
江归晚对苍月楼知之甚少,她看过的书中只记载着“天下第一楼”,别的再无其他,平常也没听十四宗那些弟子谈论过。她现在是真的好奇那是个什么地方了。
江归晚不欲再拖延,打算今日就启程,她向景珩辞别道:“多谢景公子提点。如果可以,请公子帮忙转交这枚玉令牌。”
景珩自是知道谢知羽给了江归晚玉令牌。他接过来拿在手里,问着江归晚的打算,“江姑娘今日就启程?不如我们一道?”
江归晚问:“景公子也要去苍月楼?”
景珩点点头:“是。我有件事心中不解,想求见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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