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送走江归晚和景珩后,独自一人关着门坐在水云阁,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江归晚从十四宗带来的那纸书信。
“春寒料峭,弟问兄安。”
“弟此一去,与兄此生不复相见,万勿神伤。今以书信作别,望兄莫怪,莫怪。若弟去后,小女覆辙入此江湖,请兄护她一次平安。若她遇良人,劳兄掌眼,代行长辈之职,送她出嫁。弟在此叩谢吾兄,吾友。祝兄余生,万千安好。”
寥寥几句,不提名姓。
楚尧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江宣清的亲笔,眉宇间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和哀伤。
当年琉璃谷的几人,至今日,只剩下他自己。
楚尧胸口郁气翻腾,压得他呼吸不上来,他轻呼口气想缓一缓,却倏尔掉下来一滴泪。
他没有抬手抹去,随着这滴泪落下,他积压许久的情绪溃堤,绷不住般失声泣涕如雨。
前路渺渺,他该如何。
-
永庐山顶。
青楸色的衣袍在微风中被掀起一角,夕阳洒在那人单薄的背影上,清冷未消,反增无边寂寥。
楚尧从水云阁出来后,遍寻不到常溪亭的踪迹,寻了好半天才在这山顶找着人。
他走上前,和常溪亭并肩站着,缓缓开口道:“瞧你这样子,是听见那丫头说的话了?既然听见了,不如也来说说,你觉得她的话可对?”
常溪亭默不作声,视线落在早已空无一人的山道间。
他似是在看远山,也似是透过这些缥缈的尘隙看着多年前的自己。
自五岁那年起,他没再睡过一个安稳觉,夜夜梦魇,夜夜看见那场血腥刺目的大火。每次挥剑,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要那些人偿命。
暗地里追查多年,终于在六年前查到那些仇人的踪迹。他离开北渊,一人提剑独闯,灭了三门六派。
他自问自己是按照江湖里的规矩,下了战帖,且没有伤及无辜。死在他剑下的那些人,手上都沾着他家人的血。但那些个名门正派如聋哑目盲一般,一次又一次合力围剿他,要他下地狱入黄泉,去阴曹地府跪着偿命。
呵,究竟是谁向谁赔罪呢?
杀到最后一家,那人却告诉他,错了,全错了。布下棋局,推波助澜的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想要在这世道立足,不愿做案板鱼肉的所有人。
是贪欲,是私念。
人人都想要“圣图”,人人都是刽子手。
那人说,这个仇,他注定报不了。
他既震惊又愤怒,不想信也不愿信。他又疯魔一般继续查证,试图否认,但结果呢。
真是可笑。
之后这六年,他不提曾经,也不忆往昔,醉生梦死地催眠自己,活着就好了,活久了,那些执着和不甘总会消散。
现在他居然听见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说“我命我闯”。
可笑吗?多可笑啊。
这个世道,但凡聪明一点,就该知道,蚍蜉撼树,愚不可及。
常溪亭想笑,嘴角却始终勾不起来弧度。“我命我闯”这四个字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把封锁禁锢的情绪再度释放。
他真的有些迷茫。
“师父觉得,她说的对吗?”
楚尧先是摇摇头,很快又点点头,他轻声说:“为师也不知道,但为师希望她是对的。”
楚尧是个孤儿,无父教导,无母慈养,日夜跟着乞丐在街上乞饭讨食,瘦骨伶仃长到八岁。
他在饥荒之年遇见喻和同,被喻和同带回了琉璃谷,不再受饥寒之苦,学武识字,有了安居的家。
及冠之年,他为实现大侠之抱负,只身离开琉璃谷去闯荡江湖,想要闯出来一身侠名,迎娶他喜欢的姑娘。
虽然小师妹最后嫁给了江宣清,但他想得开,放得下,自己一人也觉逍遥。
他以为自己真就逆天改命,得了圆满,然而现在回头想想,那些过往就像是浮华一梦,圆满二字终是落不到他身上。
无论是他,还是周围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印证天命不可违逆。
楚尧今日听到江归晚说出那席话,心中日益死寂的湖面被砸出轩然大波,他耳畔嗡嗡声此起彼伏,他却不敢再让她说一遍。
楚尧看着满山苍翠,心想,罢了,罢了。就让他们去闯。
他为自己卜卦,大约还能再活个一二十年,等他们这些年轻人与天命相搏,闯得头破血流,在棋盘上砸出天坑,他到时候再捡起来慢慢补,慢慢修。
楚尧道:“亭儿,自你五岁跟着我来苍月楼,到今日已有十六年,在这十六年里,我养你教你,即便六年前那事过后,我也没有真的问你一句,你可恨,可怨?”
常溪亭收回视线,回头看着楚尧。
楚尧释然一笑:“是为师错了,不该拘着你。若你还觉得不平,为师便放你离去,青霜剑也归还与你。只是,你若离了苍月楼,就不能再说是我楚尧的弟子。”
常溪亭眸色一沉,唇角翕动。
楚尧抬抬手阻止常溪亭开口,他解释道:“为师不是要与你断绝关系。”
“我在苍月楼多年,身上的枷锁也不知套了多少圈。我出不了北渊。上次赶去救你,是我破例,今后你若是遇险,我怕自己去不到,所以说这话是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地,要做何事,惜命是最要紧的。我此生只收了你这一个徒弟,还指着你给我养老。”
常溪亭皱眉怒道:“师父!”
楚尧笑着拍了拍常溪亭的肩:“好了,你我之间不搞煽情这一套。你去做你想做的,师父活着……师父在,便能给你兜底,莫怕。”
-
永庐山下,景珩和江归晚各牵着一匹马,与上山时一模一样,只是江归晚手中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里面装着楚尧给的丹药。
楚尧说,这药只能暂缓毒性,能把文长风心肺处的毒逼至四肢,服下此药,一个月内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要人清醒过来,还得请谷树医仙研制解药。
还有那些个旧事,楚尧也一并讲给江归晚。但到底是不是全部,那也就只有楚尧自己知道了。
谷树医仙在花霖莲谷,走官道的话,去花霖要经过琴川,但是路上费时太久,文长风恐怕撑不了她一来一回这么久。
现在日头已经偏西,观林山庄的人也还没瞧见个影子。
江归晚不打算走官道,谷树医仙踪迹难寻,难说他就在花霖莲谷。江归晚要做足打算,若是扑了个空,她还得寻别的办法。
自听江归晚说出那句“我命我闯”后,景珩心中一直没有平静下来。
他见江归晚一直半低着头,脸上纠结之色俞显,出声道:“江姑娘莫担忧过甚,既已求到暂缓之药,莲谷此行必也会有所收获。”
景珩见江归晚没应声,显然是又神游去了。他稍稍提高声音,喊道:“江姑娘。”
“嗯?怎么了?”江归晚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看着落后她几步的景珩,不解地问道,“景公子怎么了?是要休息吗?”
景珩无奈地笑了笑,他牵着马,走至江归晚身旁。
“今日听江姑娘一席话,引我思绪良多,江姑娘所言,在我心中振聋发聩。景珩视江姑娘为朋友,若江姑娘也把景珩视为朋友,今后喊我景珩便好。”
而且,他并不姓景。
江归晚想起自己说的那番话,面上有些窘迫。
那番话虽是她的真心话,但当着景珩和楚尧的面说出来,也的确有些大言不惭。
她此刻听景珩再次提起,话中还隐隐有夸赞她的意思,更是觉得有些尴尬。她捏着自己的衣袖,神色不自然道:“好。”
“单一个好字,是何意思?”景珩看着江归晚的反应,失笑道,“景珩想和江姑娘做朋友,是真心的。”
江归晚也觉得自己刚刚那反应有些好笑,她轻笑道:“我亦真心和景公子……景珩做朋友。景珩也可喊我名字,不必一直喊我江姑娘。”
江归晚不讲话不做表情时,浑身萦绕着清冷的气质,她笑时,一双杏眼似暗夜星辰,熠熠闪光。
景珩稳下紊乱的思绪后才开口道:“我还是唤你江姑娘吧,这样合适一些。”
左右是个称呼,喊什么都可以,江归晚点点头:“都好。”
景珩看了眼天色。
他若要赶去漠羽,此刻便该走了。
“江姑娘若是要走近道去花霖莲谷,信任我的话,可以将这丹药交给我,我一定不负所托,替你送到观林山庄。”
江归晚听景珩跟她辞别,第一反应是有些惊讶。她果然是一旦习惯和别人同行,就忘了他们之间本就只是一时同行而已。
但凌波崖与琴川也相隔些距离,景珩若要送药,必要拐道走远路。江归晚想到此心里有些犹豫,她不想麻烦景珩辛苦这一趟。
景珩道:“我有别的事,途径琴川而已。江姑娘若是觉得麻烦我,不如……不如等下次再见面,请我吃顿饭作答谢。”
“那好。”江归晚闻此,也不再推脱,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她把木盒交给景珩,“下次见面,我一定请你吃饭。”
“好,我也会记着的。”景珩看着江归晚被风扬起的额发,轻轻道:“我们今后有缘再会。”
景珩和江归晚分开后,并没有着急赶路,他一人牵着马来到之前暂歇的酒肆,点了一壶热茶,一直坐到夕暮。
景珩此行是要去漠羽,去琴川……并不顺路。
刚刚主动开口说要替江归晚跑一趟观林山庄送药,无论从哪方面来想,都讲不出来半分道理。
他的路在漠羽。
文长风中了毒,此时观林山庄一定是群狼环伺,各方都盯着的。他若是去,百害而无一利。
景珩知道自己不对劲,心里的那股子异样,强烈得让他没办法忽视。
江归晚的那句话就像一颗种子,刺破血肉种在他的心上,又疼又痒。
他这样的身世经历,怎么还会去想风花雪月,去想情爱呢?
不会去想。
所以在凌波崖的时候,无论是嫫欢还是别人,他没一点动摇。
可现在他只身坐在这里,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热茶,静下心后,他依旧在想着江归晚,想着她说“我心中有道,手中有剑,我命我闯”时坚定的模样。
“江归晚,我会来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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