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缥缈说出这五个字,常溪亭一直淡漠的眉眼霎时阴翳起来。他收了剑,抬步走到飘渺面前,盯着对方的眼睛,声似冰,他问:“所以,你是谁?缥缈……还是万朝殿,温衍?”
两人离得很近,纤长眼睫的眼睛清晰映着对方的倒影。
缥缈听到“温衍”这个名,真的恍惚了一下。他敛下身上的威压,内力渐渐平息,坚挺的背忽然间有了苍老之态,微微苟着。
他眼睛还是看着常溪亭,只是思绪已经飘远,越过数万山河,跨过数年光阴,他又再次看见很久很久没入梦的那两个吃不饱饭的小乞丐。
“真的……很久了。”缥缈低声喃道。
常溪亭对这莫名的感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现在不是时机,还没到细细算账的时候。
他看着飘渺,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沉声说:“别再出现在我眼前,别让我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处。不然,你蛰伏多年潜心下的棋局,我会没有耐心看完。”
扔下这句话,他收回视线,转身朝台下走。
江归晚的心随着常溪亭一步步走进,也一点一点放回远处,她的担心、恐慌悉数消散。
常溪亭蹲下身,把偃月剑归剑入鞘,他伸手递于江归晚手边,眼睛平静看着她。
江归晚眨了几下眼,慢慢抬手,把手放在他掌心。她的手很凉,常溪亭的手比她更凉,肌肤相触时,她的手指连同她的心都被冷的蜷缩了一下。
常溪亭不动,等着她的手再次放入自己手心或是收回。
没人再搅弄风云,这会儿林间静谧,青溪奔快悦耳,风过林稍,骄阳正好。
江归晚茶褐色的眼睛里只有常溪亭一人。她望着他的眼睛,想从这双浅色的眸子里看出点情绪出来,无论是怎样的情绪都好,她希望能读懂一点。
可常溪亭很平静,如同他稳稳抬着的手,没有波澜,他的眼里只倒映着她。
江归晚蜷缩的手指渐渐伸展开,她的手肘缓慢往下落,掌根先落在他的指尖,然后她的指尖缓缓覆在他的掌心。她第一次与人如此,也是第一次与男子如此。
此举不合礼数,但她无比心安。
花妙翎近距离看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实在是有点难评。她好像看见某颗种子落土生根,生出了小小的芽。
常溪亭没立即握着手心里细软的手,他给她足够的时间犹豫和收回。直到她的眼里浮现细碎的流光,直到她是真的不反感他如此,他才用力握紧。
他勾唇轻笑,把剑放在她另一只手里,然后猝然动作把人抱入怀中站起了身。
江归晚差点惊呼出声,她咬唇盯着他的侧脸,小声问:“你干什么?”
常溪亭看低头,视线落在她如彩墨晕染般渐渐红透的耳上,眼里真切浮现出笑意,他说:“带你疗伤。”
花妙翎眼瞅着两人就这么走远,然后消失不见。
巫晁挣开她紧握的手,手撑地站起来,他瞧了眼花妙翎,嗤笑了声,“你嘴再张大点,我看是不是能掉出个鸡蛋。”
花妙翎把视线收回,恨恨盯着巫晁,她也紧跟着站起来,拍拍衣裙上的灰尘,她没有武器,干脆直接伸手掐在巫晁的胳膊上,“你这混蛋!怎么敢对晚姐姐下死手的!我掐死你!”
巫晁脸色冷下来,“死丫头!松手!”
花妙翎另一只手也上阵,他打掉左手,她就换右手掐他。嘴里似连环珠一样不停歇,“你为何要出现?不知道我晚姐姐要抓你吗?你全身上下就胆子多,不要命啦?!赶着来送死!?”
巫晁懒得跟她废话,不再理她还掐着自己,他伸手扣住她的后脑,猛然把人推到自己面前。
他微微弯下腰与她对视,从左眼看到右眼,然后开口;“我不急着与你算帐,你就缩着脑袋好好活着,张牙舞爪、尖牙利嘴的活着。花妙翎,我哥哥很想你。你想他吗?我帮你们传话。”
花妙翎红了眼眶,她像个被惹恼的小兽,也不掐他了,手掰着他的肩,狠狠咬在他的脖颈上。她下了死口,咬的那块若是下嘴不知轻重,真能咬死人。
巫晁像是忍受不住这种疼,他喘气声很大,浑身都在哆嗦。但他的手还扣在花妙翎的后脑,半点力也没有加重。
也不知咬了多久,在他察觉到花妙翎要松口时,他的手从她后脑缓缓下滑,猛地掐住她的脖颈,宛如匍匐着的毒蛇。
花妙翎觉得自己的脖子几乎要被掐断,她疼的额头冒汗。
巫晁与人拉开距离,他另一只手扣着她的下巴,让她不能动作。他的视线落在她沾血的唇上,再缓缓看向她的眼睛,“牙这么利,我给你弄下来几颗做武器好不好?”
“做成武器,第一个弄死的就是你!”花妙翎狠厉的瞪着巫晁,只是她的眼泪因为疼痛不自觉的从眼眶溢出,一颗颗砸落,再狠的气势也有点可怜。
巫晁嗤笑一声,松了手。他回头看台子上空无一人,垂眸不知想了点什么,再抬眼,神色多了不常见的认真。
“我不要你的命了,花妙翎。你寻个远离江湖事非的地方,活到长命百岁吧。”
-
江归晚这次主要是内伤,身上的刀口并不多,伤口处理及时,不怎么严重。缥缈的内力太多强悍,她力尽之后没来得及周转内力抵挡,伤了肺腑。
常溪亭熟练的听医嘱,抓药忙前忙后,事无巨细。盯着江归晚喝完药,给她盖好被子,转身拉了个小凳子坐在她床边。他安静看着她,温声说:“想知道什么,现在可以问我。”
江归晚也安静看着常溪亭。
她幼时读书,书里写,“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也忘了那时几岁,只记得刚练寒山剑意不久,初入门,未领会其真意,练得坎坷。
没人教她读这样的书,这八个字于她而言晦涩难懂。她翻阅整个书楼,也没能解惑。
这八字闷在她心里,随着她长大,渐渐被越来越多入心的东西淹没,便不再纠结其意,也不经常想起。
直到某次读到戏文话本,她才重新忆起。
她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倒也没多的感触,只是惊叹,世间若真有这样的人,那必定是极清洁高雅的君子。这样的君子,她做不来。她没有那样的聪慧,那样的情深意重,她也不敢触及。
于是,这八字彻底被她置于脑后,随时间蒙尘。
然时过经年,因为某个人,她终又忆起。
这八个字逐笔化形,镌刻成常溪亭的眉眼。
他模样年少,乌发不染雪色。可他身上总时不时披上一层烟雾,尤其是他的眉眼,除去他刻意装模做样的时候,其余时间都他都仿佛像历经千百年光阴岁月,苍老、疲累,像个漂泊尘世的孤魂,因心中执念不肯入轮回,也不肯消散。
尤其在他放空不设防的时候。
江归晚无比确定,常溪亭未曾说出的过往,是血淋淋的钻心剜骨。
她看着常溪亭,轻眨眼睫,开口问:“我能问几个问题?”
常溪亭手搭在膝上,他勾着笑,眉眼依旧平淡,“今天我心情好,三个吧,我答你三个问题。”
江归晚坐起身,背靠在床上,她的手从被子里出来,手掌伸出蜷回两指。
“你我初见时,你说你是书生,是也不是?”
常溪亭没想到她这样问,明明有更多更值得问的问题。他不理解,但顺着她的意,如实答:“……是。”
江归晚再蜷回一指,她说:“那你记着,你骗我一次。”声音平和,不像是记仇,倒像是撒娇。
常溪亭看着她,心里彻底软下来。他哑口无言,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又听她接着说:“你会武,并且远远在我之上。你习武多少年?”
“怎么不问我师承何处?”常溪亭手指轻轻蜷成掌,松松握着,他眼睛看着她,“怎么不问我身世来历?”
江归晚晃晃还举着的两指,带着催促的意思,回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怎么还反问我呢?”
常溪亭哑然失笑,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两指,道:“三岁习武,我今年二十又一,在太古峰遇你之前,六年没怎么碰过武。所以,三年加十年,是十三年。”回答完,他蜷回一指。
江归晚听完点点头,也跟着蜷回,只剩下一指,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抿唇,眉头也微微敛起,但迟迟不语。
常溪亭看她如此,以为她是不知道问什么。他不出声,安静等她想好。
其实他已经把问题递给她了,为什么是三年加十年,或者为什么六年没怎么碰武。问任何一个,他今日都愿意揭开尘封已久的过往,如实回答。
但她不接他递过去的。
等了也不知多久,他举着手指都有些累了,想着不然等之后想到再问。刚想说出口,然后他就听见她说——“常溪亭,你会惜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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