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瑶记事很早。
她记得自己不满两岁时,她爹文长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
那时候是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整个山庄白茫茫的,院里的雪堆得很厚,轻易淹没她的膝弯。
她出生时便没了娘,依赖全系在她爹身上,于是那几个月于她而言格外漫长,也格外记得清楚。当时唐季同还没来观林山庄,也没有慕千允。
那时年纪小,任性且顽劣,在屋里待不住,哭闹着要去大门口等爹回来。不过没人肯放她出门,那样厚的雪,他们哪有胆子带文长风的掌上明珠出去染风雪。
偏她倔,忍耐好些天,趁人分神,她裹着厚厚的大氅一脚深一脚浅,五步摔一个跟头,就这样走到了大门口。
她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身子蜷缩着,只露出个脑袋。门口值守的人劝不动,便陪着她,偶尔跟她说说话。
不记得那天究竟等了多久,也不记得天气多冷。她只记得那天还在飘雪,跟鹅绒似得从天上落下来。
她看见她爹牵着马,像她一样,也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山道走,落了满身的雪。她喜极,欢快得朝她爹跑去,只是没几步便摔了跤,整个脸埋在雪里。
她挣扎着起身,小手胡乱拍掉眼上的冰凉,立马超着前方跑,就这样不知道摔了多少下,她终于摔到了她爹跟前。
她爹蹲下身把她从雪堆里捞出来,给她拍干净满身的雪。她笑着扑在他怀里,咯咯笑,一口一个“爹”地喊。笑着笑着,她忽然听见了哭声,哭得很伤心。
那天,她爹紧紧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长大,文书瑶才知道她爹那天为何哭成那样。
江湖上的人传言她爹因私利害了毒圣胥翁的妻女。她不肯信她爹会背叛好友,更不信她爹会因私利害人性命。
她跑回家去问,当时她爹沉默了很久,然后拉着她去了她娘的碑前坐了一夜。那一夜她爹跟她讲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他和胥翁之间的纠葛。
原来她还有一个姑姑。她姑姑叫文泠烟,和她爹一母同胞。
文泠烟嫁给毒圣胥翁之前,曾嫁给过一户姓杨的人家。婚后多年无子嗣,杨老夫人带着文泠烟没少烧香拜佛,斋饭也连着吃了三年,心诚至此,文泠烟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杨家人渐渐开始对文泠烟百般挑剔,原先夸文泠烟长得漂亮,夸她知礼守节明是非,后来变成骂她空有皮囊百无用处,骂她读书读得占了肚子才生不出来孩子。
他们待文泠烟日益不好,一家老少都挤兑她,连同下人也不敬重她,这些人中还包括她的丈夫。
当时文长风已是武林盟主,但杨家人把传宗接代看得很重,不敢明着招惹,于是那家人软磨硬泡长了好大一出戏逼着文泠烟点头,名正言顺接连收了三房小妾,如愿抱上大胖小子。
文长风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他气得发狂,提着剑就要去找杨家人为他的妹妹讨要说法。文泠烟哭着抱着文长风的腿,说她不怨不恨,只求一张和离书。
一个女人被这样对待,哪能不恨不怨。
文长风提剑的手抖如筛糠,眼底猩红。他知道他妹妹在为他考虑。
杨家人不习武,不在江湖。他作为武林盟主,若提剑上门,外面总要传言他以强凌弱,唾他声名。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文泠烟和离之后,整日待在观林山庄,也不出门。文长风担心,想着再为她寻门知根知底的亲事。他和胥翁是知己好友,第一个想的就是胥翁。
然因为胥翁的性格,他又怕两人合不来。但意外的是,胥翁见了文泠烟之后,竟意外合得来。
两人相识满一年时结了亲。
成婚后的第四年,文泠烟生下来一个女婴。因为胥翁常年沾毒,那女婴生下来带着明显的怪症,肤色青紫,气息也弱。文泠烟也命悬一线。胥翁和谷树在花霖遍寻医书,试图找出一个医治之法,然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到的。
胥翁为给妻女续命,他发了疯,逼着谷树研制出数十种药,为保药效,他把主意打在了天山雪莲上。
天山雪莲长成要数年,难采摘。胥翁知道这样好的药材,再难寻,帝京皇宫里必定会有。皇宫内有精兵驻守,还有两名隐藏着的高手,他思索后,决定拉着文长风一起。
文长风知道胥翁的打算后,惊得腿软。那可是皇宫啊,先不说那些精兵良将,为魏文帝效命守宫墙的两位高手的名字可是挂在明月榜上的。虽然不知道是哪两位,但不管是谁,闯皇宫这件事总是有命去,没命回的。
但巫晁听不进去任何劝说,他的理智早已不在。文长风顾念着妹妹,咬着牙应了这事。两人快马从花霖千里奔袭到帝京,休整了三日后,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闯了皇宫。可惜他们没有撞上好运,两人被打得几乎丢了命。
这事惊动了魏文帝,得知两人的身份后,皇帝思考了一宿。第二天,魏文帝身边的大太监到狱里宣旨。
魏文帝念二人是为救亲人性命才犯下错事,不予追究,特赐下天山雪莲以示恩德。
但魏文帝只放一人走。他放了文长风,叩下了胥翁。
文长风带着天山雪莲日夜快马加鞭把药送去花霖,谷树用雪莲入药喂给文泠烟母女,当夜子时,母女二人先后暴毙而亡。
谷树和文长风两人的三魂六魄丢去大半。谷树埋头研究完药方,最终在皇帝给的天山雪莲上找到了问题。那雪莲浸过鹤顶红。
又是一个三年。魏文帝的五皇子弑父杀兄,登上至尊之位。胥翁在那一年重回莲谷。回来后,他看见妻女的墓碑,当场情绪崩溃,患上失魂症。
谷树的解释,胥翁半点不信。他认为,若天山雪莲有问题,谷树怎会察觉不出来。
自此胥翁和谷树决裂,叛出莲谷。
离开莲谷后,胥翁找到文长风,对文长风大打出手,也恩断义绝。也是从那天起,胥翁如人间蒸发,江湖里再无他的消息消息。
文书瑶听完这些事后,问文长风为何不多解释几番。
当时文长风摸着她的头发,唇角带着苦涩的笑,说道:“瑶瑶还小,对这世间事不懂。不是什么事都能解释的清楚的。等你再长大些,就能知道了。爹跟你说这些事,不是希望你日后能替爹脱下罪名。相比这个,我更伤心的是,你的姑姑,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死了,我没有妹妹了。”文长风眼角湿润,他的情绪汹涌,豆大的泪珠接连从眼眶砸落。
文书瑶也跟着哭,她坐到她爹的腿上,伸手抱着他的脖子,泪水打湿肩膀。
“瑶瑶,今夜我给你说的所有事,你埋在心底,不要对任何人说。世人皆骂我因私利葬送我亲妹的性命,可是爹没有。那是我的妹妹啊,我怎舍得伤害她。”文长风泪如泉涌,每滴眼泪皆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上,然后再滴落到文书瑶的发顶,他哑声说,“瑶瑶是爹的女儿,这些事爹只想让你知道。你要永远记得,爹没有害你姑姑的性命。”
那夜文长风说的话,文书瑶深深记到现在。
江归晚看文书瑶低垂着头,半晌儿一动不动。她沏了杯热茶,搁在文书瑶面前,“文姑娘是否想起了什么?”
文书瑶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她眉心微微动了动,抬眼看向江归晚时,眼底是浓厚的犹豫和纠结,她说:“若害了我爹的人胥翁,大概……我爹不希望我为他报仇。”
此话一出,不只是江归晚大惊,连一旁的花妙翎也深觉不解。
那可是杀父之仇啊。
文书瑶抬手摸着温热的杯壁,面色痛苦,她说:“我爹和毒圣胥翁之间有段旧渊源,那些江湖传闻半份假……半分真。”
江归晚和花妙翎待在一起久了,也深受常溪亭影响,她现在察言观色的本事大有长进。她见此,心中大概猜出文书瑶的言下之意。她略微思索后,说:“文姑娘莫多想,先不说报不报仇,至少令尊……先找回来。”
是这个道理。
文书瑶收起怅然的情绪,她点头道:“江姑娘奔波多处求药,这份恩,我文书瑶铭记于心。江姑娘若有所求,我携观林山庄倾力相助。”
眼下的时局,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江归晚没绕圈子,直言道:“我确有所求。家父失踪数月,无半点音讯。我离开明山原是想寻谷树医仙探寻些旧事,好找点线索。然兜转数月,算是没半点收获。”
文书瑶听到江宣清失踪的事,心底讶然,她问:“江姑娘是希望从我爹这打探到胥翁的下落?好借此找到谷树医仙?”
花妙翎跟在江归晚身边,对外一直都隐匿着自己的身份。此刻听见两人谈起自己的师父,她连忙垂眸,掩藏起自己的情绪。
江归晚也没打算把谷树医仙逝世的事说出来。她们俩自然信得过文书瑶,但有些事无关信任。
江归晚接话道:“是。先是我爹失踪,再是令尊消失,观林山庄与明山十四宗同属六大派,文姑娘应当也能察觉出诡异之处。”
文书瑶紧皱眉头。
若如此,那她爹的死就不会仅仅是因当年送药之事。
先是明山十四宗的江宣清江宗主,再是她爹,听说近几月天武宫的萧成被魏明帝派去了北关……是有人在设局吗?为了逐个击破六大派?可是若真想击破六大派,又怎会只做到如此地步?
实在是不解。
文书瑶蹙眉道:“若这接二连三的事是有人在背后做局,这应该只是开始,否则解释不通。”
江归晚点头应道:“确实如此。”
文书瑶略一沉吟,说:“不如江姑娘在观林山庄多留几日。我已派人严密追查,若是局,总要留点蛛丝马迹诱棋子入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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