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厮杀,百余人对三十人,胜券在握。
陈长老眼底猩红,喉咙灼痛,烧得他口舌滚烫。他一个活了半辈子的人被一个小丫头套着,中了一计又一计。
既帮着她坐稳庄主之位,又让她立威,让数百弟子看见她的手段谋略,除了震慑之外,还彻底扫除质疑,归顺了人心,除此还连带着从他口里套出话来。
文书瑶根本没想过放他们走,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局。整个局中,唯她一人得利。
陈长老看着文书瑶,眼神中有恨,有不甘,也有真心实意的敬佩。不愧是文长风的女儿。他颤着手抽出手中的剑,眼里流出两行浊泪。
唐季同眼底是明显的警惕,手中剑跟着出鞘,他移步到文书瑶身后,鹰眼一般紧盯着四个长老。与此同时压制住三十名弟子的其他人也蜂拥过来,呈包围之态剑指四个长老。
“虎父无犬子。”陈长老环视四周,雄厚苍老的声音无限悲凉,“以身入江湖,既败,不畏死。路遥遥,无尽处,我陈荣轩不奉陪了!”声音越拔越高,到最后几乎是笑着喊出来。言罢,一剑封喉,再无声息。
文书瑶紧跟着下命令:“扣下三人,不允许任何人自裁!重押看守!”
“是!”
唐季同握着剑的手缓缓卸力。他看着众人有条不紊的执行命令,见春堂里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和文书瑶。
理智上他佩服文书瑶,短短几日,接受慕千允的叛逃,接受她的一颗真心摔碎,不借助任何人想好计策,规整观林山庄上下,肃清所有动乱。
然情感上,他有些恐慌。
文书瑶不再需要他,那他该怎么办。
分明已经想好,拼全力找到慕千允,挖出慕千允身上所有的秘密,以命抵命,血债血偿。他唐季同会做文书瑶的剑,最锋利最顺手的剑,助她掌控观林山庄,助她报血仇,然后他再赴死,全了两边情义。
可现在她不用他做剑。
文书瑶抬手轻按眉弓,她几宿没睡过好觉,此刻已是累及了。她拉着唐季同的衣袖,说:“师兄,我们坐下聊吧。”
唐季同木讷点头,亦步亦趋跟着一同落座。
文书瑶坐下后闭眼小憩了一会儿,才出声说:“师兄也看到我如今稳坐庄主之位,此后不必担心我。那天我说的话依旧算数,我希望你走,不要束缚在这儿,这样重的担子不该担在你肩上。师兄,天高地远,琴川小小一方城,不要困住你了。”
唐季同不作答。他看着文书瑶的脸,认真又缓慢,一遍又一遍,清楚刻在心里。
唐季同说:“怎么刚喊两天‘阿兄’就又不喊了?”
文书瑶睁开眼,眼底的情绪浓厚的像化不开的墨。
唐季同轻笑,他把暮光剑摆在桌案上,缓声说:“这把剑是你爹送我的,我用它为你爹办事,染过许多人的血。你要我走,可是瑶瑶,不是我远离这里就能恣意的。看起来天高地阔,离开青行山我就能安享自由。可抬眼望去,尽是江湖。我离了青行山,亦是孤身入江湖。”
暮光剑的剑柄上挂着一个青玉莲花剑穗,是幼年时文书瑶送他的生辰礼。唐季同推着剑身把剑推向文书瑶,直到剑穗摇摇晃晃垂在空中荡着才停手。
他说:“你喊我‘阿兄’是希望我成为观林山庄的新庄主,你在帮我正名顺理,希望我消除心里的顾虑,让我知道你全心全意信任我。现在又喊我‘师兄’,是因为你后悔了。你后悔在不知真相的时候拉近你我的关系,你不想把这样重的担子扣在我肩上,你觉得我在你和慕千允之间不会选你。我说的对吗?瑶瑶。”
文书瑶在心里搭起的高墙开始崩裂,她强装出来的坚强被唐季同的言语击个粉碎。
唐季同看到文书瑶的神情,原本没底的心稳稳放下了。他轻笑一声,接着说:“你记得你我的初见吗?我是个浑身脏的小乞丐,连一双草鞋也没有,就那么光着脚,满是泥泞脏污。你浑身干净,打眼一看就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没吃过苦,也不会吃苦。”
“你我相见的第一面,我就自卑。后来你爹认我为义子,虽然没有合礼,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妹。但我不敢喊你妹妹,我总觉得你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搭上关系。慕千允来时是个孤儿,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悲惨,心里起了怜悯。我怜悯他,也是怜悯幼年的自己。我护佑他长大,也是在庇护幼年的自己。这样说,你能懂吗?”
文书瑶的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砸下来,沾湿一大块儿衣襟。
她从前只觉得唐季同待慕千允比待自己更亲近,是偏心,是不喜她。
唐季同叹口气,停了片刻又继续说:“你说的对,我没办法轻易在你和慕千允之间做选择。我原本想的是帮你坐稳庄主之位后,便去找慕千允。他血债血偿,我了却这事,也甘心赴死。”
文书瑶大惊,哭得哽咽,“你……为何要……为何要甘心赴死?”
“不管是为何,我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唐季同说,“有些东西总是后知后觉。你站在我身前,我半点力不能为你出。瑶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无力和难过。无关血缘,你我本就是做了十六年的兄妹。你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帮你,这样的想法不算自私。我这条命是你爹救回来的,我心甘情愿伴你身侧,既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利剑。”
文书瑶泣不成声,泪水糊了一脸。她的委屈、无助,积攒多日的情绪如海啸一样爆发。
青玉莲花剑穗还在轻轻摇晃,她视线模糊,抬手却准确无误抓住,紧紧攥在手心。
见春堂的动静很大,南苑离见春堂距离不近不远,江归晚和花妙翎刚好能听个响但具体又听不清楚。
有热闹却凑不了,急得花妙翎抓耳挠腮,她伸手拉着江归晚又跑到院门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没走,脖子伸得很长,一脸也想去围观的模样。
花妙翎哄人的功夫了得,这两名弟子实诚又真性情,三言两语就被花妙翎哄晕了头。姓李的弟子带着剑跑到见春堂门口,凑在其他来围观的弟子堆里,情绪愤慨又激动地听了大半。结束后他匆匆跑回南苑,继续站岗,把听见的一股脑说了个全乎。
回到屋内后,两人仰面躺在矮塌上。
江归晚在心里默默梳理事件全貌。
内有豺狼外存虎豹,文书瑶不畏,不怯,不退,她谋定而后动,肃清内患,一举坐稳庄主之位。
这样的情况光是听着就知不好解决,若行差踏错一步,后果不敢想。
文书瑶不仅在赌她的计谋,还在赌她探知的人心。
江归晚打心底敬佩文书瑶,敬佩她的聪明、气魄、坚韧和胆略。
隔着茶桌的另一边,花妙翎也在激动。她知道文书瑶不擅武,只是酷爱读书,身上也带着浓厚的书卷气,倒是不知竟如此敢作为。那样纤瘦的身体里,好像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花妙翎夸赞起人来妙语连珠,滔滔不绝,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好像说不尽。
文书瑶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依然不见屋内花妙翎停下来,她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她抿唇思索后,还是抬手敲了门,“阿翎,江姑娘,我是文书瑶。”
花妙翎与江归晚对视一眼,“噌”的一下快速起身。
门本来就是虚掩着,还露着一手宽的缝隙。文书瑶规矩地站在缝隙口,她因此清楚看见花妙翎吓一跳的动作,心里生出点浅浅的雀跃。
花妙翎打开门,圆圆的大眼睛和文书瑶两相对视。刚刚大肆谈论的主人公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莫名有些拘谨,虽然说的都是夸赞的话,但如今这状况,着实是有点难以言说。
站起身的江归晚看两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大眼瞪小眼,她走过来拽了下花妙翎的衣袖,然后看着文书瑶露出一抹笑,温声说:“文姑娘进来吧。”
花妙翎笑着摸摸额发,伸手拉过文书瑶的胳膊,又恢复往常言笑嘻嘻的模样,“对呀对呀,瑶姐姐进来。”
落座后,文书瑶也没再说些场面话,她接过花妙翎递来的茶,浅啜了一口,直接说明来意。
她说:“我来是有些话想对江姑娘说。方才动静闹的那般大,二位应当都是听见了的。我来此是想再问问江姑娘,关于我爹中毒的事,烦请说的详尽些。”
江归晚早已料到文书瑶会如此再问她细节。她听完后直接开始讲,把知道的分毫不落说出来,包括在太古峰与文长风打斗的是巫晁,也包括霜刃毒下到人体内至毒发,需要提前在体内种下引子。
文书瑶对于后者没有很惊讶,是谁下的药引,她心中也有数。她问:“巫晁是谁?江姑娘可知道?”
江归晚看了眼花妙翎搭在腿上紧攥在一起的手,她心里叹口气,如实对文书瑶说道:“拂衣台比试当日,与我交过手的那个黑衣男子便是巫晁。他出自花霖莲谷,是毒圣胥翁……的徒弟。”
文书瑶一愣,“毒圣胥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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