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后兄妹重逢了?”
“酒半仙”用扇子点了点虚空,说:“这对兄妹重逢在妹妹出嫁的那日。”
原来当年那权贵施恩后,对四岁的妹妹挟恩以报,恩威并施致兄妹分离。长大后的妹妹出落的花容月貌,温婉可人,被那权贵当作棋子嫁去了异国他乡。
哥哥认出妹妹后,看着艳丽华贵的嫁衣,强烈的愤怒使得他烧红了眼。
那日,城中血雨腥风,权贵满门上下皆丢了性命。只是这门婚事,谋划了十七年之久,其背后还有更位高权重的贵人。妹妹的画像已呈送出去,再换人,势必要引来祸事。
“那天,妹妹还是嫁了。哥哥紧跟在妹妹的花轿后面,万里的路程,从未离远半步。幸而,妹妹嫁的是个良人,君子待人有礼有节,婚后也举案齐眉。哥哥的怒意平息了一半。只是……”
“酒半仙”又停顿下来。
“只是什么?”
“这后面又发生糟心事了?”
“……“酒半仙”这停顿,怕就是又生了坎坷。”
树宝睁着溜圆的眼睛,随着“酒半仙”的停顿,也停下嘴里咀嚼的动作。
董家阿翁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摇头道:“世间苦命人,多之又多哟。”说完,他怜爱地拍了拍爱孙的脑袋,顺着发轻抚。
台上,“酒半仙”隔着帏帽看了眼董家爷孙,手中握着的扇子复又展开,他扇面卡进酒壶底,手腕一转,空酒壶旋着弯稳稳落在董家爷孙坐着的桌面上。
这一动作,惊了好些人。
树宝本就圆的大眼睛更是一下子睁得更大,他胆怯地扑进亲爷爷怀里,董家阿翁也被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手一下又一下顺着孙儿的后背,满脸喜色,“多谢“酒半仙”!多谢“酒半仙”!”
“酒半仙”摆摆手,说:“无事。老人家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随我来。”
见此,众人也习以为常。有几桌已经光盘的,把碎银留在桌上,利索的起身离开了。烟雨楼外,带着小矮凳坐在门口听的,也交头接耳,三三两两的走了。
董家阿翁牵着树宝,跟在“酒半仙”身后,走进了一间隔开的静室。
“酒半仙”弯身坐在木椅上,给董家阿翁和树宝各自斟了一杯热茶。
他没有摘下帏帽,声音隔着层层叠叠的薄纱传出来,“二位喝些茶,尝尝我从潭岭带回来的花茶。没苦味,碾过舌尖,味道跟白玉楼的玉白春极为相似,香味回甘。”
树宝一听“玉白春”三字,两眼“噌”得冒光,他嘴里又开始分泌口水。他看自己的爷爷点头,才双手捧起茶盏小口啜了一口。
董家阿翁把拐杖靠在桌子边,他也双手捧茶杯,细细品尝了口。
“好茶,入口不涩,唇齿留香。”董家阿翁温声开口,“不愧是潭岭产的,值得“酒半仙”为它专门去一趟。”
“酒半仙”朗笑出声,直夸董家阿翁茶品正。两个大人稍微浅聊几句,便开始正题。
董家阿翁脸上重新带上几分愁容,他说:“您也看到,我就是一把老骨头,随时都能咽了气,撒手人寰。我与我家老婆子都是这般年纪,没几日可活了。我带着树宝起早赶来烟雨楼,是想问问您,这边境是何情况?朝廷带兵去了近半年,这仗几时打?打了,几时能打完?”
“酒半仙”转着手里的茶杯,略一沉吟后说道:“边境如今驻守着镇远军,还有年前燕北候和青阳大将军带去的三十万精兵,如此大的阵势,这仗会打的。至于几时打……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北椋近年来波谲云诡,储君之争愈演愈烈。朝廷百官各自站队,明掐暗讽互相使绊子,已动摇了国之根本。北椋帝久病,寿将尽,他势必借此磨练他心中早已选好的储君。而西楚皇室更是一团乱,外戚掌权,左相执政,傀儡皇帝压不下那些豺狼虎豹一统天下的野心。”
“魏明帝手腕狠厉,派兵压在北关边境,一改他的作风,不再伺机而动,不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魏也不太平。说不定……”“酒半仙”轻笑,“皇位要换人坐了。”最后几个字自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好像只是在说他吃了什么饭,丝毫不担心隔墙有耳,没半点后怕。
董家阿翁却脸色大骇,他慌忙捂上树宝的耳朵,粗粝的手掌狠狠压在细嫩的皮肤上,勒出道道白印红痕。
“酒半仙”静静看着这一幕,他抬手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掀开帏帽一角轻轻吹了几口,仰首喝个干净。
董家阿翁心里的慌乱退了点,他颤着嗓子说:“朝廷如何,我只是个寻常百姓,是不知道的。不过广陵城近年来收上去的赋税越来越多,想来也不会是太平日子。多谢“酒半仙”,我们就先告辞了。”
董家阿翁松开了捂着树宝耳朵的手,他重新颤巍巍握着拐杖,另一只手牵上树宝,一老一少齐齐举了个大躬,转身向门外走去。
“酒半仙”突然出声说:“打仗一定会死人,但不一定是您家的。日子还长,且再等等吧。若明日无事,二位可再来烟雨楼小坐,听听我这没讲完的话本吧。”
烟雨楼的三楼西面倒数第一间客房里,景珩坐在矮塌上,给对面的缥缈斟满一杯玉白春。“酒半仙”说书时,他们二人就在这间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缥缈神色并无异常,还有点因这故事戛然而止而不够尽兴的怅然。他捏着酒杯一口下了肚,“阿蕴,烟雨楼的“五宝”你可是一次性见识到了,这趟不白来。”
景珩最擅长的就是隐匿情绪,这已成了多年的习惯。他喝下一杯酒后,肚子稍微暖了些,他看着缥缈,说:“舅舅,“酒半仙”的身份,你可知?”
“不知。”缥缈挥了下袖子,他单手支着脑袋,侧腿半躺在矮塌上,“你若是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就去喊叶楚和凌焉,让他们俩出手帮你揭帏帽。若是打不过,记得你有个很厉害的舅舅。”
景珩虽对“酒半仙”好奇,但也不会到摘人帏帽看真容的底部。缥缈的话,他只当个玩笑。见缥缈闭上眼,他从矮塌上起身,穿好鞋走出了房门。
倚在门外的叶楚见景珩出来,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又恢复成往日寡言少语的模样。见景珩迟迟没发话,叶楚开口道:“不去揭帏帽吗?”
景珩笑着说:“不必。他故事还未讲全,等着听完吧。”
叶楚点点头,看着景珩,问:“那公子这是要出门?”
景珩颔首应了一声,他知道叶楚领了命,要时刻贴身护他,遂主动开口道:“一起吧。咱们去看看这广陵城。”
烟雨楼所在的松浦街在城南,东西走向,街道宽长。
景珩故意放慢步子,真就一副闲逛消遣时光的样子,看到糕点铺子,就带着叶楚进去,尝过后觉得好吃就掏钱买一包。
叶楚看着手上提着的几大包,疑惑道:“公子,蓬州的糕点不比广陵的少,在蓬州也不见您买着吃,怎么到了这广陵就……”
走在前面的景珩停下脚,他回过头看着满脸带着不解的叶楚,俊雅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笑意,他说:“大约是因为,我有个很厉害的舅舅。”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叶楚又陷入新的困惑里。他不顾提着糕点的手也要腾出来一根手指挠头,“……啊?您难不成今天才知道您还有个舅舅啊?还是您今天才知道,您的舅舅很厉害?”
景珩笑出声来,似清风拂月,“叶楚,再往前转转吧。”
街角有个算命的小摊,那人穿着道袍,留着一嘬稀疏的胡子。他大老远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景珩和叶楚,等二人走近之时,就开始大声喊,“贫道下山,为寻有缘人,送卦解签,助尔破灾避祸……两位公子,来一卦如何?”
景珩和叶楚闻声驻足,景珩出声道:“道人是在喊我们吗?”
道士起身迎上前,“正是正是,我观二位公子非池中凡物,潜龙在渊,来日必有大造化。今日相见既是有缘,不如二位公子算一算?”
景珩与叶楚相视一笑,没拒绝,跟着道士的指引坐到了摊位前。
道士笑着捋了把胡子,“哪位公子先来?”
景珩出声道:“我来吧。”
道士点头道:“公子可伸出手来,贫道先为公子看看手相。”
景珩依言照做,他伸出左掌,任道士细看。那道士边看边振振有词道:“人的手分八卦十二宫,万事皆可从掌中窥。公子福自天来,事不须求,只需静待天命彰显,即可得大圆满。”
叶楚听闻此言,陡然提高了警惕。他露出警戒的姿态,双眼夜鹰一样盯着道士。景珩依旧很放松,他闻言道了声谢,收回了左手,温声道:“那就谢您吉言。”
道士颔首笑道:“公子是贵人,何须言谢。若是方便告知生辰八字,贫道能算得更精准些,只是……需得付点银钱……”
这模样做派,跟招摇撞骗的三教五流如出一辙。叶楚提着的警惕又放下了,他出声道:“您不是能掐会算吗?生辰八字您还算不出来?”
那道士脸上堆着的笑凝固了一瞬,他的眼睛左右来回瞟,明显底气不足。
景珩从钱袋里摸出一点碎银,放在了签筒里,“您莫怪。生辰八字就不必了,看一看首相即可,告辞。”
到此,那道士也未发一语,等二人走远了,才啐了一口,骂道:“有点钱真了不起!我呸!还不是投得了好胎!看不起谁呢……欸,这么多地方不放,偏偏放我签筒?”
那道士努力伸着手指往签筒里够,费好大的劲儿也没把碎银勾出来。他把签筒稍微歪了下,随手摇了一下,从竹筒里掉出来一根签。
道士没管那根签,先把碎银拿出来用牙咬了一口,笑着把钱放进口袋后才拾起掉在地面上的签。
正是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卦,下下签,是为异卦,乃不吉。
道士拿着卦,看着走远的二人,喃喃道:“机缘巧合。非我卦象,实乃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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