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进京的事宜,京城武昌的气氛却没有一点的缓和。
贾仪在洛城门前的大街上孤零零地站着。
从宰相府出来后,他就处于一个放空的状态了。赵王驾崩,大街上人心思变,没人顾得上看身边这个人,是不是一年前通缉令上的某某之一。
他该何去何从?
他其实和赵襄差不多,他在钧鉴三年的冬天,仓皇地逃离京城;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已经有六年了。
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沐府就在清明门旁边,离洛城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怎么也该回去看看。
他记忆中沐府最后的一眼,是那在压抑的狂风之下,残破的门楣。
现在想来,多半是景由心生。
在沐府的日子了,一切仿佛都是好的、美的、欣欣向荣的;从诏狱出来后,那平时在眼中忽略而过的细微裂痕,便变的那么刺目。
可是,可是……
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该是这样的——
贾仪呆呆地站在他不认识的路口,路边的茶馆换上了新的板凳,路边的烧饼摊也不是原来的老板,原本是沐府的位置,建起了宽阔的园子。
贾仪走近,一字一句地念着门头上的题字:“书香门第。”
门前侍卫拦住他的路:“吴郡孙氏私宅,大人可有名刺?”
贾仪摇摇头,不知道是在说没有,还是在感叹,总之他转身离开,走下了过于宽大的台阶。
清明门不是原来的清明门,沐府也不是原来的沐府,普天之大,他又没有家了。
他其实可以有的,只是他不愿意去。
陆机在京城有一处房产,家中老仆下人一个不少,但贾仪就是不愿意去。
他以什么身份去呢?明明自己才刚认清自己,好像有了他,以后的日子都能快乐的度过。现在日子不见得快乐,他也没了。
贾仪走进无人的巷子,靠着越发散乱的砖墙,想着就这样露天席地的也不错,明日之事,明日再较便可。
身边有人的脚步声,深沉内敛,一看就是练过武的。贾仪眼中寒芒毕现,手中银针显露,做好了一击毙命的准备。
但他的手僵住了。
肆意流淌的玉兰花香,毫无阻碍地侵入了贾仪周身的没一片空气。贾仪双目瞪大,不敢抬头,双手捏着针尖,因为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
“陆……机。”他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从嘴里挤出两个音符,哀怨而思念。
他的嘴被堵住了,他闭上眼睛,他不敢确认,好像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在双眼再一次睁开后却是一场空。所以他亟需这样一个吻来证明,用手捧着他脸的这个人就是他真真切切想的那个人。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划过脸颊,贾仪发狠,使劲咬了一口那人的唇,直到两股带着咸味的水在口腔中交汇,带着委屈和苦涩。
“子读。”那人紧紧贴着自己,贾仪的双手绕过他的脖子,耳边是他温柔的声音。
“叫我。”贾仪不松手,闭着眼睛发布着命令。
“子读。”陆机有一万个耐心,如果贾仪愿意就这样抱着他的话,“子读,贾子读。”
“不许停,”贾仪的腿缠在陆机腰上,和良辰一起栓住了他:“带我回家。”
“好。”
大将军府,整个赵国就这么一座,追根溯源的话,是开国皇帝赵晨赏给沐华年的爷爷沐成的;但后来沐家把军权交了出来,换了一个“荣国公”的称号,这宅子便落到了贾思协的手里;后来赵铭太子入狱,这府邸便又没了主子,直到陆机住了进来。
陆机叛逃的时候,全赵国上上下下都张贴了陆机和贾仪的画像,一时间风声鹤唳。可惜后来雷声大雨点小,赵谦敬不提,也就没人管,大将军府便稀里糊涂地留存了下来。
陆机常年在外,平时官场上的交际,也极少带到府里头。今天,大将军府里却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李平盘着椅子的扶手,斜着眼看着桌子另一头的人。
那人坐相比贾仪还难看,手也不闲着,拿着一个玉扳指在手上滴溜溜地转悠,这不是毛忠明又是谁?
李平在大将军府看见毛忠明的一瞬间,就惊觉自己被贾仪骗了。
毛忠明是前大将军贾思协的叛徒,贾思协又是太子赵铭的人;而贾仪说他们杀赵谦敬,用了一点赵铭残党的人,那么他们之间……
李平盯着毛忠明玩世不恭的脸,想从中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他想不明白,毛忠明是如何说服赵谦敬,让他偷偷在京城扎下根的。
贾仪也是,别看那天表现的一惊一乍,演戏却把自己也骗过了。李平有些懊恼地捶腿,玩了一辈子鹰,今儿个却被啄了眼睛。
陆机进门的时候,老仆已经等在门口了,见主子回来,刚想上前说话,却被陆机制止。
“我知道,让那两人等着。”陆机一只手抱着贾仪,另一只手小心地打理着他散乱的头发:“我先陪你。”
李平和毛忠明相对而坐,相看两厌,见老仆颤颤巍巍地走来,以为是贾仪到了,谁料老仆却让他们再等等,主人要先服侍另一位公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声,谁都没说话。
毛忠明看了一路,知道两口子回家,陆机自然少不得要哄哄贾仪,便笑了一声,又躺回椅子上。
李平见了贾仪,之前的事情也便记起了不少,当时还是侍卫的陆机,谁都没管,偏偏把一个养子捞出了诏狱,说两人之间没点弯弯绕绕谁都不信。
陆机俯身,小心地让贾仪放落在自己的床上,然后拿过下人一早备好的热毛巾,替贾仪一一把脸和手擦了。
贾仪犹倔强地不肯睁开眼睛,陆机不敢再吓他,只好轻轻地摇他的手:“我要去见宰相和指挥使了,你不要一个人生闷气了,我回来你再咬我也行。”
听到这里,贾仪才微微颤动着眼睫,从眼底打量陆机,只撞上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
是他没错,双手双脚,和之前的陆机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嘴角多出来一丝血迹,想是自己刚刚咬狠了。
贾仪伸手,想去帮他擦掉那道血迹,却在半空中被陆机抓住。
“真好。”陆机将脸贴上他的手心:“你摸摸,是真的吗?”
贾仪下意思地蹭了蹭,然后认真地点点头。
李平和毛忠明等得太阳快落山了,要不是李平涵养功夫好,这会哈欠已经快憋不住了。
院门口遥遥传来声音,两人都不自觉地坐起来,看向来人。
陆机青衫薄衣,遮去了一身的沙场气,但嘴角的一丝血迹还是出卖了他。
“哈。”毛忠明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细节,没忍住偷偷笑了起来。
陆机也不恼,自己找了主位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两位谈的怎么样啊?”
“托您吉言。”毛忠明阴阳怪气,“宰相大人根本看不上我。”
“托您吉言。”李平向陆机拱手,“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和这样的人同朝共事。”
陆机手扶着额头,有点无语,他有点敬佩贾仪,他是如何把这两个人说通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先秦《击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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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物非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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