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张舟直接回了大理寺，何城见他脸色颇为难看，追上去小心问他：“遇到什么事儿了？”
张舟喟叹一声，“也没什么，就是被朝中一些官员指着鼻子骂了。”
“他们又骂你？为什么？”何城瞪大眼睛，十分不解。
怎么说张舟也是钱老的得意门生，怎么就这么不给面子，当着圣人的面给骂上了，得亏钱老近些日子告假，不然得气走半条命。
“还不是因为许洛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张舟坐下，目光游离在外，“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许洛身为朝廷命官，被当众刺杀，凶手是在挑衅朝廷律法和百官威严，我迟迟破不了案，就是把他们的命悬在一道无形的刀刃上。”
“可这也不能逮着你骂啊。”
何城话刚说完，就听见外头有人喊了声“钱老”。
二人相视一眼，忙起身要迎，就见门口一道影子斜了进来，紧接着一角紫袍翻飞而入，腰间悬挂的金色鱼袋随着身姿晃动。
“老师。”张舟撩袍下堂，将钱怀仁搀扶着入座，“老师，怎么没在家好生歇息？”
何城奉了杯茶，钱怀仁接过瞥了张舟一眼，将茶碗撴在桌上，“我再不来，就要出大乱子了。”
“承澜，你可知你前脚刚走，后脚御史台弹劾你的折子就递到圣上那儿去了？”
张舟愕然，“弹劾我？”
很快，张舟想明白其中缘由，道：“是因为许洛案？我迟迟破不了案子，拿不了真凶，让朝中百官惶恐不安，他们觉得是我失职，所以就联合起来参我？”
“你还算清醒。圣人宽限的五日期限已经只有两日了，这案子能不能在约定期限内解决？”
“不能。”
张舟脱口而出，掷地有声，惊得站在一旁不敢轻易言语的何城瞪大双眼，而后不住地给他使眼色。
张舟明白何城用心，他同样深知，今日能夸下海口糊弄过去，两日之后不能给圣人和百官一个交代，头上的乌纱帽同样保不住。
他看向钱怀仁，钱怀仁目光黯然，神色哀哀。
他揭袍而跪，埋首问：“敢问老师，从前大理寺是否有遇悬案？”
钱怀仁看着爱徒跪地的模样，颤声道：“有。”
“那学生再问，他们曾经是否也因案子久不破上书弹劾他人呢？”
“未有。”
“那怎么到学生这儿，他们就步步紧逼，连圣上宽限之期未到就迫不及待参上一本？到底是因为这桩案子让百官害怕，还是让某一些官员害怕？”
钱怀仁呼吸一滞，盯着伏首的张舟看了许久，问道：“承澜，你起来，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张舟并不起身，只将方才弯下的腰挺直，目光凛凛地望着尊师，“老师应当是知道学生在说什么的，他们如此迫不及待，难道不是因为这桩案子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让一颗棋子抗下一切，他们好在背后继续兴风作浪吗？”
钱怀仁怔然，他不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到底是什么没有让他将这个设想继续下去呢？是宦海沉浮太久，那颗心多少有些蒙尘？还是身为百官之一，觉得水至清则无鱼已经是铁一般的潜在规则了，只要圣上没有指示，就不必过分计较呢？还是眼前这个年轻男儿，还尚在血气方刚，凭着一股意气做事的年纪，不懂得为官之道？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呢？
他今日再观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探不清内心的答案了。
他起身，将张舟扶起，“承澜，为官这条路看似是一条坦途，实则逼仄得很，你想好要如何去走了吗？若未能达到你心中期望的那般，你又要如何去承担失败的后果？”
“老师，学生甘愿一试。”
钱怀仁拍着他的手，不住地点头，眼里泪光泛泛，“对了，你想好要怎么上书为自己辩解，争取一些机会呢？”
张舟慷概道：“我不上书，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字一句，他们尽管去参吧，这案子我就要一查到底，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坐不住了。”
钱怀仁身体不好，不能过度劳神，张舟亦不敢留他太久，将他劝上回家的马车。
“老师，您放心，学生心中有数的。”
看着马车缓缓驶离大理寺，张舟这才转身回去，方入门，就迎面撞上何城，何城朝外头张望一眼，“怎么样？送走了？”
“嗯。”
“哎，可吓死我。”说完，他看了眼张舟，“你方才也挺吓人，我以为你要负荆请罪去了呢，说得那么果断干脆的。”
“这不还没到期限嘛，我请个什么罪？”
回了公廨，张舟往椅子里一坐，两手自然地搁置在椅子扶手上，整个人从上到下容光焕发。
何城看他，总有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张少卿，只剩下两日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张舟瞟瞟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随即安排：“指认凶器的悬赏令继续张贴，要把这事儿宣扬得人尽皆知。另外，问问各州县府衙，近些年可有铁匠失踪的案子，顺道再把京师铁匠无故离家不归的事儿给我当成失踪案搬上来。同样的，要给我闹得满城皆知。”
何城听得一愣一愣地，一边咂摸着他的用意，一边想想还有什么遗漏。
“哎，张汝芝那边呢？”
“先不要打草惊蛇。”
从归义坊出，苏九娘一路都能瞧见有官差沿街张贴告示，她挑了个人少的告示牌走近，掀开帏帽的一角，看到那上面还是前些日子针对于凶器的悬赏令，这怎么又在重新张贴了？
沿路，她又听见百姓们交头接耳，说什么京师出了个失踪案，失踪人数好像还不少。
自上次从张舟家中愤然离去后，她再没去找过他，想来他这条路子不大能行通，就慢慢地说服自己放弃，去另辟蹊径。
今日再听到与他相干的事，苏九娘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她一路走又一路想，张舟此前并未有过大的动作，今日怎么就如此手笔，一个案子巴不得世人皆知了，单单只是想找到凶器的来源？
还有什么一日就闹得满城风雨的失踪案，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边，这边再贴点。”
苏九娘撩开垂纱，瞥见前方正叉腰发号施令的男子有些眼熟。
碰巧，男子也回头，二人视线碰撞，像极了两块火石相撞，砰地就擦燃燎原的火花，一路灼烧，寸草不生。
苏九娘甩下垂纱，忍不住翻白眼，心想真是晦气，出个门都能碰到手下败将。
何城定眼看了须臾，忙上前拦住去路，高大的身躯将苏九娘罩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太阳都晒不到。
“哎哟，这不是芙蓉坊的苏小娘子么，怎么有心思出来转悠？不跳舞了是想来打听点什么吗？”
面对何城一连串的发问，苏九娘勉为其难挤了个笑：“对啊，好久不见何主簿了，这不得出来打听打听，看看最近在忙些什么机密要事。”
何城戏谑一笑，任她牙尖嘴利。
苏九娘目光略过他，朝着差役中看去。
何城跟随她的视线游走，转身往一道没张贴好的告示栏走去，一边道：“别看了，没来。”
苏九娘收回目光，“说什么呢。”
“大家心知肚明，就没有装疯卖傻的必要了。”
这话颇不受听，苏九娘径直而去，仰头问：“什么心知肚明，装疯卖傻，你把话讲清楚。”
何城上挑着眉头，索性直面她，“前些日子是谁阴魂不散，纠缠着张少卿不放啊？”
他扫了眼周围的差役，扬声说道：“可不就是芙蓉坊一舞倾城，名动东市的舞姬苏九娘嘛。”
话音刚落，周遭响起一片笑声。
苏九娘向四周看去，有许多差役正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她，他们的笑里藏着戏弄，藏着轻视。
而让她置身于这般处境的罪魁祸首，正得意张狂地笑着，目光中尽是不屑。
她上前一步，掀开帏帽，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所有的不怀好意之下。
何城似乎被他这样的举动惊讶到，往后退却之际，一只藕白的手掌骤然扬起，啪一声落在他脸上，惊得四周差役目瞪口呆，不敢言语。
何城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苏九娘，嘴唇翕动时，苏九娘抢先道：“我今天就让你看清楚，我苏九娘，芙蓉坊的舞姬，但我也是我自己。”
她苏九娘是谁啊？
是曾经的商贾之女，是家破人亡后流落江湖的孤女，是隐忍六年归来手持利刃的寻仇者……
也的确是他们口中无足轻重，可以被人随意轻视，不必给予尊重的舞姬。
不过几年时间，她历经诸多变故和磨难，在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的身份，享受过，也落魄过，纵然今日之身份是舞姬又怎样？她堂堂正正。
今日这一巴掌，为自己，也为那些同样身在芙蓉坊，抑或是别处靠着自己一身才情技艺谋生的女子们。
她在众人惊诧的神色中扯下一张悬赏令，问何城：“张舟为什么要大肆张贴悬赏令，还有失踪案又是怎么一回事？”
何城的脸还疼着呢，没好气地嚷着：“我凭什么告诉你。”
苏九娘目光上挑，一双眼里似有烈火燃烧，杀气逼人。
何城看得心惊胆战，又忆起那一巴掌的威力，兀自吞了几口唾沫，低声道：“换个地方说话。”
苏九娘：不尊重女孩子，是会挨揍的噢~
何城：了然，了然。
张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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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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