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雨竟是下到了翌日晌午才停，苏九娘守着林下泉到天大亮，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这才迷迷糊糊摸索到屋中置放衣物的一口箱子上坐着睡着了。
林下泉昏睡许久，终于在潮湿的午后醒后，睁眼的一瞬，就瞧见苏九娘支着头打瞌睡的身影，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都险些栽下去。
他把着床沿，慢慢起身，忍不住唤道：“徒弟，徒弟。”
苏九娘一个趔趄，惊得立马双手撑住身下的箱子，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懵了好一瞬，她才转头瞥见已经半坐起的林下泉，只是伤口有些深，他动作幅度不敢过大，这才双手支撑着，勉强仰了半个身子起来。
“师傅，你醒了。”苏九娘顾不得腿发麻，跛着脚三两步跨到林下泉身旁，扶着他慢慢坐起来。
林下泉整个身子骨像碾碎般疼痛，脸色隐隐泛白，忍着起身时伤口牵动带来的不适感，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道：“那张汝芝果然有问题。”
苏九娘心下大惊，不由自主地提高声线：“是因为她才受这么重的伤？”
林下泉眉头拧了几瞬，抬手拍了拍苏九娘的脑门，“你小声些。”
苏九娘努努嘴，压低声音：“你昨天没回家就是去跟踪她了？”
“嗯，说来也真是巧了，正好碰上一辆马车来接她，紧赶慢赶地去了光明寺。”
“那你又是怎么受伤的？”
说到这茬，林下泉哎了一声，“也是我倒霉，本来都偷听到她和一个男子谈话，不曾想脚下撞到一块石头，生了这动静才招惹来杀身之祸。”
“是够倒霉的，对方可见到你的模样？”
林下泉摇头，“不过身手了得，我也只能勉强抵挡，一路逃窜，幸亏天落雨，寺院后面的林子视野不好，对方不好再寻找，便折身回去了。”
“不过徒弟，”林下泉欲言又止，嗫嚅了好半霎才有些愧疚地道出，“我们好像给那个张舟带去了麻烦。”
“此话怎讲？”
“扮鬼之事，张汝芝和对方一直以为是大理寺的人做的。”
苏九娘愣住，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见到脸色有些难看，林下泉忍不住问：“怎么了？”
“张舟前夜也遇刺了。”
“什么？”林下泉扭了下身子，扯着伤口，嘶了一声又乖乖坐直，叹道，“难不成真是因为我们吓张汝芝的缘故？”
苏九娘沉思须臾，点点头，又摇摇头，敛着眉道：“我们或许是点了把火，但是张舟自己又浇了油，把火给烧大了，他就是想试探对方会不会狗急跳墙对他下手。”
林下泉沉默，良久太开口道：“许洛身后到底都站着谁？”
“是官，比他还大的官。”苏九娘起身，望着窗外被雨打了一晚的老桃树，枝头似乎绿得更新了。
她继续道：“张舟遇刺之前，曾遭朝中官员弹劾。按理说，圣上允诺破案之期已所剩不多，到期后张舟破不了案自会得到惩罚，他们用不着那么心急的……”
“看来这位张少卿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落日时分，张舟自公廨而出，只见何城携一人匆匆而来。
此人未着官府，一身藏青翻领衣衫，见张舟后当即提了脚下速度，三两下上前，两手叉于胸前，声色高昂：“下官大理寺寺正宋久，见过张少卿。”
张舟登时了然，忙抬手扶此人立身，对方抬头，张舟这才看清那张风尘仆仆的脸竟如此年轻，看样子与他年岁相当。
何城从一旁站出，“这就是你入大理寺还未见过的宋寺正。”
张舟回了个轻浅的笑容。
宋久此人，其实在何城第一次提及后，他就向老师打听过了。
老师对他的评价很是不错，曾道：“这会你在大理寺立足的一个重要臂膀，不过他年纪尚轻，还缺乏些磨练，来日方长，总有沉稳之日，待那时且要记住将他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去。”
因故，张舟第一次见宋久，对他印象自然而然地好上了几分。
堂间，一声惊诧之声引得过路差役好奇张望，见张舟在其中，立马埋首加快步伐，匆忙路过。
张舟听着宋久带回来的消息，眉间染了一层沉郁之色。
他疑心道：“消息确定没有遗漏？”
宋久笃定道：“未有。我在陈留县逗留多日，期间暗中打听了多次，熟知张县令的都道他是老来得子，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尚在牙牙学语的年纪，未曾有收留义女一说。”
张舟离开座椅，在堂中缓慢踱步，“这就怪了，既然不是，为何京师都传言张汝芝是陈留县县令义女？”
宋久居于京师的日子比张舟长些，这样的传言自是早就听过，当日在陈留县得知这一传言有误时，也是和张舟一样的反应，只不过着急送消息回来，一路上不敢耽搁，也就没有细想这其中的可疑之处。
此刻心无旁骛，心思也就活络起来，道了一句：“或许这传言是有人故意放出的。”
何城眼睛轱辘一转，否道：“不可能，好歹人家也是个县令，谁胆大包天散播谣言，就不怕传入正主耳朵里去？”
“如果这传言只是传给京师的人听呢？”
张舟目光落在宋久身上，示意他继续说。
宋久道：“我在陈留县调查此事时，发现他们那儿上至府衙，下至百姓，无一人听过这个传言。这些日子我虽不在京师，可许洛案是日日耳闻，这样的事都能传出京师，却偏偏张汝芝是陈留县令义女一事传不出京师去。所以下官斗胆猜测，这传言是有人刻意散播出来想要迷惑，抑或故意让某些人知道罢了。”
“故意讲给许洛听的？”张舟忽然发问，视线在何、宋二人身上来回交换。
宋久率先开口：“下官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何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县令义女听起来好听些？能让祖上添光彩？谁一天天兜那么大圈子，专门造谣给他一个人听。”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我猜测，更大的可能性是为了掩盖张汝芝的真实身份。”张舟回座，从侧旁小几上端了茶碗，浅抿了一口，继续道，“此外，我还发现了一个疑点。”
何、宋二人看向张舟，神情认真。
张舟嘴角勾勒出一抹玩味和讽刺的笑意，先问了宋久：“宋寺正在外可有听说本官被御史台弹劾之事？”
宋久怔愣，目光有些闪烁，随后微微埋首，笑道：“有所耳闻。”
张舟失笑出声：“看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宋久不甚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小心追问：“下官愚钝，不知少卿问这问题……”
张舟见他欲言又止，拂袖道：“你不必有所避讳，我来京师才多久，因为许洛案已经惨遭御史台两次弹劾，而许洛呢，臭名在外，怎么从未听说他被弹劾过呢？”
此言一出，宋久明显慌了一瞬，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张舟却笑道：“御史台有纠弹百官之职，却任其放纵，究竟是真的没看见，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宋久咽了几口唾沫，悚然道：“张少卿，人多眼杂，当慎言。”
张舟不以为意，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可遮掩的了，那日怀元殿，他将心中所有想法都袒露于圣上，直言想要查许洛，圣人恩准了。
可眼下又遇一道难题，若要查许洛生前是否有贪污之嫌，必然要联合御史台共查此案，重明殿朝会时，御史中丞刘焕谈及许洛未遭弹劾一事明显有所回避，这让张舟心生迟疑和犹豫。
如今，他是彻底暴露在明处，那晚遇刺所中的一刀，无疑于是在告诉躲在暗处的人，他绝不会放弃调查许洛案，若那人真是朝廷中人，这案子只会更加棘手。
最后一声暮鼓还未响起时，张舟院子里传来几声响动。
他不急不慢地挪步到院中，看到墙角桂花树下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随后从旁摘了片叶子，含在嘴边吹得哔一声。
影子明显叫这嘹亮的声响吓住了，频频四处张望，终于在不点灯的廊庑下看到长身伫立的另一道影子。
张舟丢下手中叶子，向廊庑一侧取了灯笼，拎在手中照向桂树下，“小娘子大可以走正门的。”
苏九娘拉下面罩，抬手挡住那灼目的光线，绕至另一侧入廊下，“走正门太惹眼了。”
张舟提灯回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淡声道：“你的担心多余了，有上次之举，谁不知道我张舟金屋藏娇，所以小娘子走正门才是合理的。”
苏九娘在身后瞪他，“我可不是你金屋里的娇。”
“你觉得是与不是不重要，在旁人眼中是不是才最重要。”
苏九娘懒得与他玩这些弯弯绕绕的文字游戏，大步流星越过他，先进了屋，将颈上系着的面罩一扯，随意丢在桌上，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小口小口嘬着。
张舟将提灯置于一旁，看她一身夜行衣装扮，冷不丁问： “小娘子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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