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清明

“那个……”苏九娘深深吸了口气,肩膀微耸着,有些难以开口。

“什么话这么难说出口?”张舟坐于榻上,凝视着苏九娘。

苏九娘假意清嗓子,转过身面对张舟,郑重其事道:“你被刺杀,可能还有我们的缘故。”

张舟哑然,抬手看向自己臂腕上的伤,片刻后漠然开口:“何意?”

苏九娘将那晚与林下泉夜闯许宅,扮鬼吓张汝芝的事和盘托出,引得张舟一阵讥笑:“这么幼稚的事儿,你们也干得出来。”

苏九娘不赞同,据理力争:“可也不是一无所获。”

“是吗?说来听听。”

苏九娘起身,自屋中晃悠几步,眄向张舟:“张汝芝嫁给许洛并非自愿,听起来更像是被人强迫的。还有,我师傅昨日跟踪张汝芝进了光明寺,听到她与一个男子的谈话,不慎被发现,遭到追杀。”

张舟凝眸,心下有了些微起伏,不慌不忙起身,靠向眼前这个别有用心的女子,“你今夜是在与我交心,还是要我拿东西与你等价交换?”

张舟靠得太近了,近到苏九娘能直观地感受到他呼吸的灼热感,遂往后退了半步,臀部刚刚好抵住桌沿。

她偏了头,目光无处落,只道:“你怎么想都可以。”

很快,张舟离开她,“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啧,你一定要把我看得这么势利?”

“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太明白你今晚来这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他走向衣架处,回头看了眼苏九娘,“若你当真无所求,我该不自在了。”

苏九娘看他宽衣解带,很快身上只剩下白净的里衣,他撩起袖子,有些不大利索地解伤口处纱布包扎时打的结。

怎么说,这伤她和林下泉也出了一份力,既然觉得心有愧疚,又何必扭扭捏捏,索性面对。

她上前,捏住那个疙瘩,解了两次,都没解开,不由得在心里头埋怨起来,是哪个打的结,怎么这么不好解。

看她也解的困难,张舟指了指身后一只篮子,“那里有剪刀。”

苏九娘拿过剪刀,咔擦一声剪掉那个恼人的死结,心里头无比畅快。

张舟的伤口还没愈合,苏九娘仔细看了下,没有溃烂的迹象,还是得每日换药,以防万一。

“平时都谁给你换药?安六吗?”她一边抖动药粉一边问,完全没有发现张舟正认真地端详她。

“嗯,只有他。”

苏九娘挑眉,“这么说那个结也是他给你打的,心是真不细。”

新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在张舟的臂腕上,将骇人的伤口逐渐掩盖,他笑道:“的确没有小娘子心细如尘,不如以后还你来,反正这伤也有你的一份。”

苏九娘抬眼,心道真是不客气。

她犹豫片刻,勉强应下,又道:“不过明日可能得晚些来。”

“为什么?”

屋内陷入寂静,不过短暂一瞬,这份局促的氛围又被打破,苏九娘喑哑道:“明日是清明……”

清明霡霂,一把油纸伞覆于头顶,将那令人肝肠寸断的伤心雨隔绝。

两匹快马停留在城郊一片林子里,蓑衣之下,何城望着烟雨中踽踽独行的女子,十分不解:“少卿,她好像是来祭拜已故之人,我们跟来是何意?”

张舟未曾言语,只默默看着苏九娘执伞拐入一条泥泞的羊肠小道,随后翻身下马,步入她方才走过的路。

相逢以来,她从未同他吐露过任何心声,可昨夜却只身登门,不求回报地将她和林下泉所遇之事细细托出。张舟不想怀疑她,无奈心底那份敏锐作祟,在她离去后,将事情前后来回拆解分析,最后终于知晓,她吐露的只言片语,不是不求回报,而是迂回婉转,向他交换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总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动声色……

淫雨霏霏,泥道湿滑,好几次张舟脚底打滑,整个人险些栽入泥水中,幸而何城眼疾手快,拽住了他。

何城从旁找了根棍子,一边走一边抱怨:“少卿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她不就好了?何必这么遭罪。”

张舟撑着一棵柏子树,将陷入淤泥中的脚拔出,“你以为我问了她就会讲。”

“那你跟来做什么?看她祭拜亡故之人?看她感怀神伤?”

“她想让我来,我便来了。”

何城停下,望着张舟歪斜的背影,愈发不懂了。

须臾,张舟顿住步子,拐入侧旁一棵硕大的树木身后,蓑衣滴落着雨珠,将他的视线数次隔断又重连。

苏九娘跪于一座孤冢前,磕头拜了三拜,将伞支到坟前,从篮子里抽出香蜡纸逐一点上,很快她身旁青烟袅袅。

竹篮中还剩一盒新茶,是今春她亲自去茶山摘下的。

她将茶放在伞下,摸了摸已经发朽的木牌位,滚烫的泪水裹挟着脸上的雨珠一起跌落到双膝下那片无人问津的泥土中去。

“阿爹,阿娘,女儿来看你了。”她不顾雨水浇心,不顾牌位腐朽,跪行至前,将头轻轻贴于牌位上,就像儿时将头枕于双亲膝下时一般,很是亲昵。

霎时,何城出现在张舟身后,张望了一番,见四周林木蔽日,坟冢旁杂草林立,冷不丁道了一句:“葬得这么偏僻,往后子子孙孙可不好来祭拜。”

张舟侧头,冷眼瞪他,他悻悻然闭嘴,挪至一旁。

待到线香快要燃尽,苏九娘这才起身,膝盖间衣衫湿了大片,紧贴在腿上,沉甸甸的。

她没有取伞,而是将其留下用于遮挡今日带来的祭品,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像是告别前的不舍。

苏九娘走了有一会儿,张舟才拔腿迈向那座孤坟。

坟前是刚烧过的纸钱余烬,尚有温度,他俯身看向木刻的牌位,只可惜牌位久经风霜腐蚀,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他看了许久才将上面的刻字辨认出来。

“苏望,谭紫玉,苏柔柔。”他将辩出的字迹一一念出,视线重新落在那行“孝女苏柔柔立”的刻字上。

“苏柔柔……”张舟复念了一遍。

何城从旁探出脑袋,抱胸恍然道:“噢~我还以为是座孤坟呢,原来是夫妻同葬一处。”

末了,何城终于发现端倪:“不过这上头都是谁啊?苏九娘为什么要来祭拜?”

他指着“苏望”二字喋喋道:“这也姓苏,上面还有个苏柔柔,苏九娘也姓苏,她们是一家人?”

林下泉坐在廊下看雨,柴门吱呀推开,不由得一怔,“你,你干嘛去了,搞这么狼狈?”

苏九娘小跑到檐下,牵起裙摆,拧了把水,“你是胸口中刀,又不是脑子,不知道今夕何夕吗?”

林下泉猛然大悟,拍了下大腿,“清明。”

苏九娘回屋换衣裳,阿翁端来一盆热水放在门口,林下泉隔着厚重的门板问她:“你去看望阿爹阿娘怎么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就回来了?道上遇事了?”

“没有,伞留下遮雨了。”

“噢。”

门嘎吱拉开,苏九娘将热水端进屋,林下泉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

林下泉又噢了一声,重新看雨。

往年这种时候,苏九娘的心情都不大好,每每祭拜回来都会将自己关到屋子里,不肯见人,不肯说话,不肯吃东西,林下泉怎么劝都没用,仿佛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她自己,心里的痛苦才能减少一些。

今日从她进门到现在,似乎有所变化,至少肯同人说话,言语中也并无不耐烦,又忍不住多嘴:“乖徒儿,你今日没碰上什么事儿吧?”

房门霍地拉开,苏九娘已然换了身衣裳,披头散发伫立在门口,低眉眼林下泉:“你很希望我碰上点什么事儿?”

林下泉忙解释:“你看你,怎么能这么想师傅呢,师傅只是想关心下你,只是嘴笨了些……”

“我没事。”苏九娘从旁拽来个小板凳,坐在檐下,也观这落雨,“我昨晚去找张舟了。”

“啊,找了就找了呗。”

苏九娘背倚靠着墙壁,嬉笑道:“你就不好奇我找他做什么?”

自郊外回城,张舟在书房中枯坐了许久,思绪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很是烦躁。

他有些不明白,苏九娘此举目的何在?

窗外光滑的芭蕉叶不断有水珠滑落,张舟看得有些迷糊,丢下手中笔杆子,想要外出透透气。

起来的一瞬,灵光乍现,突然忆起三年前郑县那间破庙,苏九娘曾对他说话她想要为父伸冤。

从头到尾,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真相,让蒙冤死去的父亲在九泉下能够安息。

她如此大费周折,引她去双亲的坟前,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到许洛案发生至今,苏九娘一直都盘旋在他周围,凡案子有所眉目,她必然会出现。

难不成许洛案和她欲报之仇有关系?

思及此处,张舟忙取伞迈入雨幕中。

刚从厨房做好姜汤的安六瞧见他匆忙身影,端着一碗热汤,踟蹰不前,“郎君,你又要去哪儿?”

张舟头也不回:“汤你喝了吧,我要去老师那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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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连载中橙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