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醒来

马车停在江宅大门口,柳崇然回头向宋久等人投以轻蔑一笑,当真是有恃无恐,气得人牙痒痒。

入了院,第一眼便瞧见柳芳然。

柳芳然正站在院中使唤丫鬟们将花草换个地方摆放,甫一回身,惊讶地抬手轻掩住自己的嘴,一惊一乍道:“阿弟啊,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柳崇然可没什么心思与她拉家常,“我姐夫呢?”

“在书房呢。”

话音刚落,柳芳然便瞧着自己的阿弟着急忙慌往书房方向去了,她小跑着跟上,在柳崇然耳畔喋喋不休。

“阿弟啊,这么晚了用过晚膳没?没有的话阿姐让厨房给你备上一些?”

柳崇然“嗯”了一声,加快步伐将柳芳然甩掉。

瞧着那腿像是踩了风火轮似的,柳芳然忍不住低声嗔怨:“回回都是这样,风风火火的,从来不说是来看我的,真是白疼了。”

书房门半掩着,柳崇然俯身鬼鬼祟祟,透过门缝朝内张望了好几眼,末了又直起身搓搓手,想推门又缩回去。

纠结了好一阵,他深深吸上一口气,咧嘴推门,十分温和地喊了一声:“姐夫。”

江至海抬头,面色唰地转阴,“你来做什么?”

“来给姐夫报喜啊。”他转身将房门关紧。

江至海听后,不但不好奇,反倒更是嫌恶起来,厉声道:“滚出去,你是想害死我,害死你阿姐不成?”

柳崇然“哎哟”一声,忙提着衣摆小跑上前,又是给对方倒茶,又是按摩锤肩,压低声音说道:“姐夫说得哪里话,我怎么会生出那般歹毒的心思。”

江至海起身避开他,“大理寺的人盯着你,你还敢来我这儿?你脑子是坏了吗?想不清这其中的利害?”

“姐夫担心这个?”柳崇然挑了个位置坐下,成竹在胸地讲道,“我今夜敢来你这儿,那就说明大理寺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

闻言,江至海气不打一处来,从旁拎起一本书朝着柳崇然砸去,“你这个蠢货,要不是你太过狂妄自大,又怎么会出了添香阁那档子事儿?我看你是想落得个跟许洛一样的下场。”

柳崇然抱着头躲开,忙道:“姐夫莫气莫气,我有一计可解此局。”

烛台的灯火悠悠地闪烁着,将两道身影拉长投映在墙壁之上,时有飞蛾向着火苗跃跃欲试,终于扑翅浴火,啪嗒一声掉落在案上。

盯着只余下一只残翅的蛾子,忍者脾气听柳崇然讲完他所谓的计策后,江至海从旁取出一把夹子,夹起已经死亡的飞蛾,问他:“张舟死了也罢,活着回来也好,与我何干?不都是那突厥人巴图尔对他下的手么?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往里头掺和上一脚?”

见自家姐夫还有些不信任他,柳崇然也急切了些,继续耐着性子解释:“正因为有巴图尔作掩,我们才好趁机斩草除根啊。”

柳崇然看向江至海,江至海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似乎对此事依旧没什么兴趣。

“姐夫,现如今张舟还只是失踪,倘若真死了,那此事的苗头正好指向突厥人,对我们自然是有好处的,可若没死呢?他一旦回来,必然会将此案彻查到底,到时候我们谁都跑不掉。”

江至海忽然抬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不紧不慢将夹子上的飞蛾朝着柳崇然的方向撇去。

须臾后,他漠然问道:“张舟可以死,可他还有个好老师啊?你能保证他死了,钱怀仁就不会彻查?”

同朝为官多年,江至海太了解钱怀仁的性子了,且不说张舟死还是不死,单单一个许洛案,他怕是没少在背后支持,若张舟真的死了,他就是拼了那条老命也要把案子给查透了,为自己徒弟伸冤。

这个老匹夫,为官数十年,博得了诸多好名声,又深得圣上青睐,真按柳崇然说的做,到时候怕是会比现在更加麻烦。

这一次,他只想作壁上观,安分一阵子。

柳崇然听出他话中的推辞之意,神色中闪过一抹怅然,却又很快将此敛藏起来,和声和气说道:“姐夫,钱怀仁那身子骨还能撑多久?能不能熬到致仕还不一定呢,不足为惧。”

江至海扬眉,“你确定要那么做?”

“确定。”柳崇然做了个“杀”的手势。

“若此事败露了呢?我,你阿姐,还有照儿,婉儿以及整个江家、柳家就都完了,你可得想好了。”

柳崇然犹豫起来,此计上心头之际,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么多,如江至海所说,败了,那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后果。

正惘然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接着便听见柳芳然的声音。

“郎君,阿弟你们还忙着吗?我让小厨房给你们炖了点补品,可要先尝尝?”

江至海瞥了眼正茫然无措的柳崇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曼声道:“夫人,进来吧。”

柳芳然推门而入,笑着取出一盅补品先递给自己的亲弟弟柳崇然,轻声道:“你不是说没有用晚膳嘛,快些尝尝,平日里公务繁忙,也没好生将就自己,我瞧着都瘦了。”

柳崇然迟钝地抬起双手,从阿姐手中接过补品,看着里面浓郁,清香四溢的汤汁和阿姐的笑颜,心中忽然泛起几丝酸涩感。

江至海说得很对,他得考虑好江、柳两家的退路,可他的退路又在哪里?

他仰头将补烫喝尽,一个阴暗又危险的想法终于尘埃落定。

他将阿姐支走,关上门对江至海说道:“张舟必须死,你借我一些死士。”

夜幕降临,周遭渐渐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虫鸣声,火堆里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一颗火星子陡然迸起,落在昏睡的人身上。

苏九娘忙将其拍去,因着有些慌乱的缘故,有两次下手都重了些,等到火星子扑灭,昏睡的人也适时有了反应,靠着石壁的头轻晃了两下。

苏九娘又惊又喜,蹲在张舟身旁,殷切地看着,盼着,轻声唤着:“张舟。”

那声音像极了山涧里潺潺的溪水,温和地流入人的耳里,张舟轻嗯一声,眉眼攒动几番,终是缓缓醒来。

他的睫羽微微颤动,见到眼前人时亦是有些诧异,张开干到快冒烟的嗓子,哑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苏九娘没答话,从一旁不知名的杂草上摘下一片大而圆的叶子,向着山洞里面走去,将手中叶子窝在两手之中,踮起脚去接壁上一条极细小的山泉水。

她捧着水,小心翼翼地靠近张舟,将叶子递到他嘴边,慢慢地倾斜,让水渡进张舟嘴里。

口渴稍微缓解了些,张舟靠着石壁,歪头认真看苏九娘。

苏九娘被瞧得有些羞赧,低头问他:“你干嘛一直我看?”

张舟轻声笑着,“难得的机会,不得多看几眼。”

“我再给你接些水来。”

方起身,手腕处一紧,苏九娘回头,听见张舟对她讲:“一会儿再去,陪我说说话。”

“嗯。”苏九娘重新蹲坐在他身旁,顿稍许,问道,“想说什么?”

“想听你讲故事。”

苏九娘沉默了一瞬,舒出一口气,缓缓道来:“从前有个小娘子出生于商贾之家,从小备受呵护,生活富足。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家中生意突然出了问题,阿爹被人扣上以次充好的罪名,含冤而死,她和阿娘四处奔走,想要为父申冤,却处处遭受阻拦、威胁,不久后阿娘也走了,只留下她孤苦一人,差点活不下去,幸而家中老仆惦念,寻到她将她带走。”

“几个月后,一个男人突然出现,问她想不想报仇,她说想,于是告别家中阿翁,认了那个男人做师傅,远离长安学艺,这一走就是六年。”

“六年后,她回来了……”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张舟看向苏九娘,她眼眶微红,泪花闪烁,却极尽隐忍。

他准确地寻到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平静地说:“那个小娘子叫苏柔柔,对吗?”

苏九娘侧头,目光里带着少许诧然,于瞬息之间又转做释然。

也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的。

“想哭就哭吧。”张舟说,“别总是压抑着自己,那样对你不好。”

苏九娘阖眸,两滴泪水滚落,片刻后从无声换为放声大哭。

张舟轻抚着她的背,喃喃念着:“哭吧哭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个世间永远不会缺少爱护你,珍惜你的人,柔柔……”

听到那两个字,苏九娘哭得更是撕心裂肺,很多年这个名字都是一个禁忌,上一次这么唤她的还是阿翁,阿翁也像这般劝解她,而今张舟也是。

这世上总有人会带着你走过伤痛,重新抬头寻光。

她哭到脑袋发晕,呼吸受阻,哽噎难言,张舟替她拍背,为她顺气,将她带到自己肩头靠着。

半霎后,那些复杂的情绪终于得到些许缓解,她哽咽着说:“谢谢你。”

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对他说过一句谢谢。

张舟笑了笑,“你对我永远不必说谢,倒是我又欠你一份救命恩情,这下是真的还不清了,该怎么办呐?”

苏九娘抬起头,认真地打量着张舟,恳切地讲:“我也不要你还。”

张舟当即慌了,正色道:“做人也不用太过慷概,有些恩情该讨要还是得讨要的。”

苏九娘看了他少顷,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瞧着她心情有所好转,张舟无声无息地将半边脸歪到她头上搁着,“你怎么找来的这里?”

说到这个,苏九娘也有些讲不清楚,只答:“感觉有事儿,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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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连载中橙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