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出驿站门，那伙走镖的人也跟了出来，见林下泉已翻身上马，反倒是不着急了，也跟着整理队伍出发。
张舟总觉得其中有些怪异之处，却说不出是哪里怪异。
正琢磨时，苏九娘拉了他的手，凑近他耳畔俏声道：“这伙人去的方向是和江照二人去的方向一样的，我们混进队伍里跟上去。”
张舟回过神，点点头。
二人穿着走镖人的衣服，跟在队伍的尾巴上，苏九娘突然回过味儿来，“咦”了一声：“不对啊。”
“哪里不对？”张舟看着她，她面上摸了小麦色的易容膏，看起来很滑稽，竟让他有些忍不住憋笑。
“他们走的什么镖？怎么箱子里除了几件破衣裳，便什么也没了。”
经此提醒，张舟也顿悟过来，忘了眼马车上捆着的几口大箱子。他们找衣服时，把所有箱子都翻了个遍，当时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接近江照，却没瞧出这走镖人的诡异之处。
张舟双臂抱于胸前，一脸放松，漫不经心道：“那约莫就是乔装成镖局人的山匪了。”
“山匪？”
“嗯。”张舟看她一眼，目光又看向前方去，耐心解释道，“正经走镖的人，哪里会那么张扬，生怕人家看不出他们是押镖人。”
苏九娘赞同地点点头，这么一问一答间，竟然已经翻过了半座山。
放眼望去，满眼青绿，山风吹拂，当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正怡然自得时，一道像是露了诸多白骨的半片山壁猝不及防闯入眼帘，苏九娘登时一愣，好兴致全都没了。
张舟却盯着那半片被削过的山壁出神，他知道近在眼前的那座山名唤“灰雁山”。
此时，正策马挥汗如雨的搏鹰往后头张望了一眼，当即对与他并行的江照说道：“郎君，那伙走镖的人似乎一直跟着我们，我们快他们便快，我们慢，他们便慢。”
江照亦是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找一条路，甩掉他们。”
前方刚好是一条岔路，二人勒马，当即向那条岔路奔去。
后面跟着的山匪眼瞧着那两人往狭窄的岔路走去，咒骂一声，便使队伍慢了下来。
张舟瞧出情况不对，怕露馅，拉着苏九娘躲进一旁半人高的茅草里。
苏九娘：“不跟了？”
“江照应该是发现端倪了，我们不能在混在队伍里了，以免生出事端。”
“不跟的话怎么能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苏九娘有些焦急了。
“不必跟，我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了。”
看到张舟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苏九娘便安心同他蹲在草丛里。
一阵风打来，吹得草丛沙沙作响，风停后，道路上也没了动静。苏九娘扒开草丛瞅了一眼，那伙盗匪果真离去了，她这才拉着张舟从那割人的草丛里钻出来。
刚出来，她一拍脑门，“遭了，我忘了我师傅了。”
林下泉？“你师傅出来后不是跟着江照屁股后面走了吗？”
苏九娘摇头，“不对不对，他上次吃过亏，这一次应当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一定有别的打算。”
张舟道：“你师傅可以自保，应当不会有事。”
他拉过苏九娘的手，瞧着她那一脸黑，突然裂开嘴角，抬起手将她额前几丝碎发给撩到耳后，轻声道：“走吧，现下我们只能靠两条腿上山了。”
没由来的一瞬温柔，让苏九娘心跳如小兔子，她有些羞赧地耸耸肩，然后任由张舟拉着她的手踏上一条尚不知结果的路途。
*
春林苑无人看守，偶有几个仆人从廊下路过，端着吃食和水，钻入林子里去了。
夏时春林苑内也百花齐放，林陌坐在屋顶，看着仆人在万花丛中匆忙掠过，惊起数只蝴蝶和蜜蜂，争先恐后又落在另一从花团上去。
他轻飘飘落地，循着仆人的踪迹而去。
他和师傅林下泉商量过，林下泉出城去寻苏九娘和张舟，他留在京师关注江家的一举一动。
早上发现春林苑中空无一人，观察了好一阵子才敢确定，江照和博鹰应该是早早出门了。
仆人穿过花团锦簇的石子路，又进入一片林子，最终从一处假山处消失不见。
林陌觉得奇怪，在假山周围看来看去，始终寻不着窍门。
没多时，假山处一道石门哗地打开，一道道是石阶依次向下延展，仆人探头。
林陌立即躲在一旁，就在仆人上来要触碰机关时，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刀横在那小扑脖子上，“这下面关的是谁？”
那仆人骇得啊啊大叫，林陌怕遭来其他人，又捂住她的嘴，警告道：“你若再大喊大叫，就别怪我不客气，识趣的话就告诉我这下面关着什么。”
仆人含着泪花点头，待林陌松开手后，她指着那石阶比划了半霎，随后怯生生看向林陌，目光里满是哀求。
林陌这才惊觉她竟是个哑女，他看不懂手势，说道：“你带我下去。”
哑女忙点头，引着他下去。
越往下走，就越黑，林陌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亮，照亮石壁，看见上头水光粼粼。
终于到了尽头，一道铁制的门挡住去路，林陌用下巴指了指那道门，示意哑女将它打开。
哑女会意，当即探手触碰墙壁上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咔嚓一声，门缓缓开了。
林陌推着哑女继续向前，哑女最终停止在一处牢笼前，半是犹豫，半是害怕地看看他，又看看牢笼。
林陌借着火折子的微光靠近牢笼，在铺满稻草，却又潮湿的牢笼里，看见一抹藕色衣衫，趴在地上的缩成一团的人儿。
他登时愣住，很快拔刀劈开锁链，钻进去抱起虚弱的小人儿。
“阿婉，阿婉。”
林陌摇晃着怀中的江婉，她却仍旧闭着眼睛，身上湿濡，冰冷，嘴唇泛白。
他怒然抬头，瞪向牢笼外的哑奴，“你们把她怎么了？”
哑奴见他怫然的模样，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
林陌紧咬牙关，不想在此处多耽搁，抱起昏迷不醒的江婉就往外走。
这座吃人的宅子，真的该倒塌了。
薄暮冥冥之际，江婉忽然在睡梦中挣扎起来，口里头喃喃念着：“我不要待在这里，放我出去。”
林陌俯身揽着她，轻拍她的肩膀，说道：“阿婉，不会有事了，我带你出来了。”
话音刚落，床榻的人好似又沉睡了过去。
看到她憔悴，在梦中惊惧的模样，林陌叹息一声，转身出了房门。
天已全然落黑，抬头望去，月色竟全部被乌云遮挡住，山野黑魆魆一片，只有那片被削掉的地方，露着森然白骨，在夜幕里散发着惨白的光。
张舟停下脚步，“到了。”
苏九娘站在他身后，看了眼群山，不解问道：“这是哪里？”
“灰雁山。”
“灰雁山？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山谷的风呼啦啦刮着，张舟半眯起双眼，席地而坐，折了一旁的狗尾巴草，捏在手里一边扯一边道：“来抓贼。”
苏九娘也坐下，看着四面环山，静静听张舟道来。
“在灰雁山的深处，有一座被弃的兵器锻造场，那里曾经是给朝廷提供军械的地方，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弃用了，江至海掌兵部，对这些自然是了如指掌的。”
苏九娘明白了，这里藏着江至海的惊天秘密，和倒卖军械的证据。
张舟起身，将手伸向苏九娘，“走吧，趁天黑，好办事。”
苏九娘把手递给他，借力起身，跟着他一起离开，转向山林深处走去。
许是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忽然生了怯意，多了许多担忧和犹豫，于是说道：“张舟，就我们两个人，若是遇到危险怕是很难逃脱。”
张舟自顾自地往前走，没答她话。
苏九娘知道，他这是在孤注一掷，仇恨的种子在他心中长得很快，他已经不想顾及太多了。
甚至想鱼死网破。
后来，不知行了多少路，终于在接近山林深处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打铁的声响。
一声声，是汗，是血，是江至海一行人的野心。
张舟看到了洞口闪烁的火光，那火光仿佛在挑衅他，让他失了分寸和理智，想要直接冲上去。
苏九娘及时拉住他，将他拖拽到一棵树后，说道：“张舟，你不可以这么冲动。”
张舟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眸子里含着光斑，面上神情十分痛苦。
他推开苏九娘，两行清泪落下，嘶声道：“可是他们杀了我的老师和师母。”
苏九娘愣住，看着声泪俱下的张舟，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或许这样的事，本就没有更好的安慰的言语，伤口会结痂，但结痂需要一个过程，她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上前抱住张舟，轻声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是承澜，他们希望你好好活着，你不能那样对自己，否则他们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张舟逐渐冷静下来，在苏九娘怀里抬起头，擦净眼泪，转头看了眼洞口，说：“江照要来的地方一定是这里，京师失踪的铁匠们也一定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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