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仙门大会继续召开,慕予打发溪阁过去,自己则换了身常服,去了那九百八十一阁:悯星堂。
传闻长乐间掌门言慈身体抱恙,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了。
院落空荡荡的,倒显得银白的地砖过于明亮,好大一个水缸上飘着几抹不知道是什么的绿,两个童儿各拿一把笤帚有气无力地扫着地,再一看,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正面朝墙壁蹲马步。
“老言!”
“哎?”那男子转过头,一双小眼睛下两撇八字胡,一看到他胡子都跟着翘了起来,哈哈一笑,“老慕头!”
“……”慕予不应。言慈成亲几十载后每每以老者自居,连带着对慕予的称呼也从小慕变成了老慕,现在甚至直接成了“老慕头”。
“你咋来了?”言慈擦了把汗,搭着他的肩膀往屋内走,“仙门大会这么快结束了?”
慕予不动声色,答应了一声,反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言慈摆摆手,摇了摇头:“年纪大了,得服老咯~”
两人交情虽笃,但公是公私是私,涉及到仙门的事大都心照不宣地避过去,进了屋,言慈专门泡上壶亭山绿雪。
“这可是好茶啊,”慕予凑上去闻了闻,意有所指道,“在驭星就待这几天,怎么,还特意带了这些茶过来?也不知是要招待谁。”
“你看你,招待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给行了吧。”言慈笑得两撇胡子颤颤得。
“你也就嘴上说说吧。”慕予眯了眯眼,“离琅境的私汤,可是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的,也不知是谁呀,月黑风高带着个美人过去,啊呀这事儿要是嫂嫂知道了……哎嫂嫂呢?你俩形影不离的她去哪儿了?”
“住,住嘴!”言慈探过身来作势要捂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什么美人,那是……是新认识的朋友,谈正事的。”
“谈正事谈到池子里去了?脱衣服了没,上衣还是下衣,啊?哈哈哈哈哈哈~”慕予笑倒在座位上,眸中精光毕现,他今天非得逼言慈一把,扶荒教这里掺一脚那里掺一脚的,那老鬼到底要干嘛。
言慈纯情得很,十几岁的时候连跟姑娘说话都脸红,到现在也只与家中夫人一人有情,根本抵不过慕予这等调侃,脸上火烧似的红了一片,那眼睛一下一下地瞅着慕予:“别,别乱说,这也,不,不尊重人家。”
“哦?”慕予止住笑,“那你俩深更半夜干啥去啦?”
“我们……”言慈咂摸了下嘴,似乎在酝酿,又是在迟疑,他记忆中的慕予和而今的慕予不像是一个人,他们十五岁相识于战场,也曾少时推心置腹,也曾战中同生共死,那时俩人一道在离琅境麾下听命,受的刁难多,得的奖赏少,每每被罚去巡营,离界沙场漆黑,他走在前面一声不吭,慕予在他身后一步不疑。
“我还想问问你呢,”言慈问出了口,“红砂阵破、邪灵现、花姐当上盟主,这一桩桩一件件……老慕,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四大仙门本来好好的,先有离琅境野心勃勃,现在你也这样……”
其实言慈说得不错,四大仙门本来的确是好好的,其能够并行这么多年,究其根本是互相依存而各有掣肘,驭星阁所在的骊川常年冰雪,最缺五谷,每年一大半的钱花在粮食上;吟风门坐拥不落城,却囿于一城小地,除了修行别无长处,可谓一门若倒,满城倾覆;烨空最缺人,烨空的修士甚至连驭星的一半都不到;而长乐间世代医药虽首屈一指,舒水溏谷地却罕见铜铁乔木,造不出尖锋利刃。然而人会长大人会变,仙门何尝不是如此,单看着谁把短板补齐了,谁的长处更长,谁便胜算更大。
“啊呀,”慕予饮了口茶,很是轻松地笑了笑,“老言你多心了,我能干什么?我就想保住晟域那一亩三分地,我不欺负别人,旁人谁也甭想欺负我。”
言慈接下他的话茬,也笑了笑:“好,那看来咱俩还是想到了一处,都愿意天下安定和平。”
“嗯?”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慕予看了言慈一眼,“怎么说?为了安定和平,言掌门要做什么呢?”
言慈站起身走过来,温暖宽厚的手拍了拍慕予的肩:“比如,注入新的,可以制衡各仙门的力量?”
“?”慕予微微一愣。
扶荒教?扶荒教最拿得出手的是什么?
钱,抑或说,军资。
言慈的话缓缓流动在耳边:“老慕,不要怪我,我不是不帮你,我……我只是太怕战争了,五百年前的事我不能再经历一次,我的家庭,我的仙门,我的百姓都不能再经历一次。我牵制不了烨空,也敌不过驭星,但总有人能做到的。”
慕予张了张嘴,恍然间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的那个雨夜,滂沱大雨,他赶到的时候,言慈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流动的血水把地面泅成了红色,那时的言慈恨极了自己的父亲,那个父亲有太多情人太多儿女,或许正因多而不珍惜,若非慕予挡在前面,他那日将死在亲生父亲的剑下。
“慕予,我今生只爱一人,只娶一人,我只要一个孩子,我会用命去爱他们……”言慈喃喃着,倒在他怀里。
是啊,慕予如梦初醒。这是言慈,他最在乎的是什么,自己竟然一时忘了。
慕予几乎踉跄着朝攒星殿冲过去,冰阶绵延,他的赤金靴踩到殿前的花斑石时,刚好听见里头人那一句:迎扶荒教入仙盟,除旧布新。
狗屁!
他深深呼吸几下,抬手叩了下突突直跳的眉骨,猛地提脚一踹:“本尊反对!”
那扇能一下砸死百八十个人的门“哐啷哐啷”倒下来,砸得银尘四起、雪花斜飞,砸得一群人跳脚鸡般跳起来,呼呼啦啦东逃西窜。
混乱之中,似乎有一片黑色的衣角刚好从侧门飘出去了,离琅境紧随其后,听到慕予这句话时转过头来。
他那张张扬跋扈的脸上眉梢一挑,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俨然在说:你可来晚了。
“——慕尊主。”元裴济走上来拉了下他的衣袖,低声道,“那扶荒教主说是要恩泽四方,主动以三十万修士与军资助天下荡清邪灵,待太平之日再谈入会一事。”
这和入会有什么区别?!
难怪离琅境昨天会输得那么痛快,原来是早有后手,即使花未栉得任盟主,三十万扶荒教众也足以将她架空,整个仙盟军还是掌握在驭星阁手里!更何况行军打仗靠的就是粮草、兵器、逝幽草、后方供应,扶荒教把住了军资,就是扼住了仙盟军的咽喉!
慕予一时急火攻心,嗓间泛起一股浓烈的腥甜,当下甩开元裴济跑出殿外,“哇”地喷出一口淤血。
不,他不能急。
越是危急他越不能急。
他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一点点拭去脸上身上的血,慢慢蹲下身来,连地上的污迹也一并擦拭得一干二净。
胸膛里沸腾如擂鼓的头骨似乎感知到他的心神,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慕予闭了闭眼,远方山高障目,而山可移,海当平!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武尊接手之前,他要先把此一番魑魅魍魉料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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