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予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他颀长的黑色的身形，身上若有若无的一股檀香。
但做饭难以下咽。
在解毒的日子里，慕予每日一碗苦药汤下肚，吃完了药，这人端一碗酸菜红豆汤过来或者芋头白菜汤过来，说：“良药苦口，压一压吧。”
他既救了自己，还让自己住下治病，慕予自然怀着感恩之心，每每忍着把药喝下去，又得用二倍的忍耐把那酸巴巴苦哒哒的汤咽下去。
“还有红豆，”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瓮古钟，他屈指过来，敲敲慕予只喝了汤水的汤碗，骨节扣在瓷碗上发出“铛铛”的声音，清脆悦耳，慕予听见他说，“红豆清心养神，健脾益肾。”
在失了视力的世界里一切声音都变得如此清丽。慕予低下头，乖乖把豆子也捞了吃了，回了句：“红豆还最相思呢。”
这像是个海边的草屋，屋里只有一架小床，天气那么热，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慕予每每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气得一脚把被子踢开。
“心静自然凉。”那人这般说着，伸手过来把被子的一角盖在他肚子上，语气几分揶揄，道，“阁下看起来也是修仙之人，不想还会被这四季气候影响。”
慕予倒是许多年不曾如此，只有小时候这样耍过脾气，但他现在毒气未解、灵力受损，还要每天吃那么难吃的东西，如何不火大。
“……”他把小床折腾出“咯吱”的一声，猛地翻过了身，那一角压在他肚脐眼上的被子便滑了下去。
“？”那人俯身过来，握住被子一角，把它按到慕予的腰上，也不松手，就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不依不饶。
“热！我不盖。”
“不可。”
慕予每每和这人拌上几句嘴后入睡，他一共住了七天七夜，味觉受了七天的苦，皮肤捱了七天的热，就要走的那日早晨，这人一大早就在吭哧吭哧揉面，说是要做手擀面吃。
中午饮下药汤后，那手擀面就被端了过来。
慕予的视力恢复了些，只觉这面条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倒是不错。
他张大嘴，一口将面条吞下肚——
“！……”
“如何？”那人凑近来，背对着窗外的三月春光，长长的影子缓缓投落到慕予的身上。
“自是……不错的。”慕予被齁得几乎说不出来话。
临走前的晚上，两人一如既往躺在床上，慕予说完了拜别的话，突然起了别的心思。
他坐起来，一点一点往外凑，几乎鼻尖对鼻尖地去看对方的脸，但还是看不清。他摩拳擦掌地伸出手，嘿嘿一笑：“我就要走啦，还不知道你长啥样了，快让我摸上一摸。”
“……不可。”对方严词拒绝，慕予可不容人置喙，当下翻身而起，强硬的双臂往两边一撑压下来，将对方按在床板上退无可退。
“我摸一摸嘛。”慕予小时候傻得可爱，今时今日已修炼的脸如城墙，他兀自把手覆上去，揉揉对方的脸，自下而上慢慢探上他的眉眼，渐渐的指尖与皮肤的摩擦生出一点儿烫热来，他感觉到对方的眼睫在他掌心微微颤动着，像是一只受惊的蝴蝶。
真可爱。
慕予屈指刮着他的鼻尖，若有若无触碰着对方的嘴唇，最后攫了两根自己的白头发，到后半夜时捏了个护身的小鱼符，藏在了枕头下面。
离开之日正是那年春分，后来他继续游方之旅，又是四年。回到烨空后，一时被山中事务缠身，两年的时间眨眼而过。
也就是那时候，南方散修被一初初崭露头角的教派收服，扶荒教的名字，第一次在天下传了开来。
慕予后来也曾遣人去南方寻找，想看看那人的厨艺精进了没，看看自己留下的小符有没有护他周全，可惜屡次无果……后来又想那人应该是个小散修，武艺不高，修行不济，几年前适逢动乱，也许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样这件事就此作罢，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会想起那在他掌心悸动的双睫，而再过了几年，他便把这个人几乎都忘光了……
但的确开始辟谷。
今日梦境，莫名其妙地，倒想起了几百年前一段露水情缘……慕予睁开眼睛，给溪阁掖好了被子，起身时特定多披了件外袍。
门外有人。
还不止一个。
推开门，屋檐上的玉珠子滴滴答答成串儿淌下来，宋泓那还没拳头大的膝盖骨就跪在湿冷的水洼里，水汪汪的眼睛长在那张孤傲倔强的脸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慕予转身就要走。
“前辈！”宋泓拉住他的衣角，又似乎觉得失礼，松开了手，膝行着上前了两步，“前辈，求求你，收下我吧。”
唉……
慕予无奈捂住了额头，扭头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什么困难大可以来找我，但我真不收徒，你看我这模样有人家为人师表的稳重样儿吗，当然，装出来的不算嗷。”
“噗嗤~”宋泓被他逗笑了，两个小梨涡蕴起来一小斛水珠。
啊呀这人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慕尊主一颗老心忍不住动容，温和道：“这样，想学什么随时来找我，咱不讲究什么师啊徒啊那个。”
哪知这小子人长得美，性子却执拗，一个头“啪”地磕到地上，硬是脆生生叫了一声师尊！
“……”大可不必！
一抬头，慕予瞥见不远处石柱后露出的一小块儿流光扇面，那金楠木的折扇顺次展开，后面的人迈开一道小方步，挑着眉走了出来。
“师傅，我知你惜才，送上门的好徒弟，焉有不收之礼？”
雨下得这么大，这人一身雪白锦衣，纤尘不染，只瞧着上面银线密修的松柏熠熠生辉，甚至银白的靴子上一滴泥点子都没有。他慢步走来，“啪”地展开宽大的巍峨群山折扇，为慕予挡住了檐上的一滴雨。
“谁跟你说我要……”
“师傅，徒儿岂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对方打断他，很有理的样子，“师弟一片冰心，之前那些基础的功法我都给他补齐了，方便您日后调教。”
“……元裴济！”慕予抹了把又是水又是灰的墙，不由分说就要往这位矜贵公子的身上抹，“自作主张私泄功法，我看你是想被逐出师门了！”
“师尊！”宋泓抢上来横身一挡，眼睛一闭，活脱脱舍生取义的模样，“师尊，都是我求他教我的，是我胁迫他的，要打就打我吧。”
得，人家倒哥俩儿好了。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裴元济从小到大惯会揣摩人心，这会也不算猜错，慕予真挺喜欢宋泓，当下把人一一扶起来，只是申明：不准叫师尊。
“知道了师傅。”
“师傅也不准！”
慕予早年一直没有收徒的打算，但当初收元裴济的确是水到渠成。
那还是九十多年前，他刚过了四百岁大关，适逢烨空三年一度的新徒试炼，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等试炼结束，那个夺了第一的小子竟拗着头谁也不拜，声称只拜慕予为师。
人家问为什么，那时这位还没有现在左右逢源的派头，倒是把头一昂，说其他人他都看不上。
慕予觉得有趣，便还真去看了看，那时候元裴济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一撩袍襟轻飘飘一坐，扣着茶盏，和慕予大眼瞪小眼。
慕予骨子里是个狂傲至极的人，这倒是挺对他的口味。
但他不说。
“本尊可不轻易收人，”慕予觑了对方一眼，“你嘛，可以先来打个杂。”
“成，你说话算数！”元裴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一咧嘴露出两颗虎牙，得意洋洋的笑。
到现在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而与宋泓的相识倒是机缘巧合得多。
那还是五年前的仙门大会，他也是赶来骊川，路上误打误撞救下了被人追杀的一个小孩儿。
印象很深的是那小孩儿超脱于年龄的气质，明明是我见犹怜的样貌，眼神却坚毅倔强，杀退贼人后慕予不肯透漏姓名御剑而去，他却在地上赤着脚跑着追着，大喊：“我叫宋泓！楼台倒影浸虚泓，嘉树擎寒不尽青！”
那年仙门大会后，飞崖门的老门主就因为得罪了离琅境而突然暴毙，慕予对这位传闻中中宁折不弯的老门主心有敬重，就让已经在中小仙门中混得如鱼得水的大弟子暗中施以援手，找一找那位失踪的小公子。
然而元裴济没找到人，慕予却在经常光顾的玉馐阁看见了个被欺负的小乞丐。小乞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两行清泪滑下
来，涤清后赫然是那张出水芙蓉的脸。
后来宋泓顺利回了飞崖门，并在元裴济的暗中扶持下与几方势力周旋，好歹成了飞崖峰的新门主，这几年他隔三差五来烨空拜访，慕予每每点拨一二，其实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徒弟。
雨淅淅沥沥不停，慕予低声让二人进屋再叙，元裴济虽然惯常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素来尊师重道，他持扇的胳膊一伸，稳稳当当往门上一挡，让慕予先请。
宋泓起身时自下而上仰视了这位师兄一眼，但见其长而弯的墨黑眼尾，乌黑的眸子一半微敛，一半外漏，两只嘴唇薄得极贴合话本中薄情人的长相，唇瓣极红，唇角边缘极细而上翘，他自上而下地用那半边眸子觑着自己，喊他“师弟”。
宋泓一眨眼睛掩去了眸中的情绪，低头的瞬间柔软可怜的表情一瞬间变换，起身时恰恰对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
“师弟怎么不喊人？”他忽而一合折扇，“啪”地甩去两扇雨滴，冰凉地落在宋泓的脸上。
第二次，宋泓暗暗记下。
上一次是他巍然高坐看自己摇尾乞怜的笑话。
这样的人也配当慕予的徒弟。
宋泓粲然一笑，银红长袖一挽，恭恭敬敬，忍辱负重，俯首称臣：“师哥先请。”
那扇厚重的折扇倏而展开，“哒”地拍在了他的头上，像是对只听话的狗儿猫儿的赞赏，元裴济朗笑两声，长眉一展，轻佻的样子，转身迈过了门槛。
他的头发被支白玉银冠束得一丝不苟，宋泓死死盯着这人倨傲自大的背影，暗暗记下……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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