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内，光线幽沉。
高大的书架鳞次栉比，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纸张特有的霉旧气息。这里存放着数十年来的题本奏疏，记录着启朝的运转与暗涌，寂静中自有一种沉重的威压。
秦昭阙被分配整理的是近五年来与工部、漕运相关的部分卷宗。这个范围，恰好与她脑海中那本“诗集”所涉之事隐隐吻合。她心知这绝非巧合，定是顾清欢在其中运作。
她沉下心来，如同最普通的翰林编修，开始逐份检视、归类。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只是在完成一项枯燥的文书工作。
然而，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快速掠过那些格式化的公文用语，捕捉着任何可能与“诗集”信息相关的字眼——人名、地名、工程款项、时间节点……
一连两日，并无太大收获。大部分卷宗记录的都是例行公务，即便涉及相关人事，也语焉不详，或是早已被粉饰太平。
直到第三日午后，她搬动一摞略显杂乱的旧档时，一份夹在其中、边缘已有些破损的题本滑落在地。她俯身适起，目光扫过封面，心头猛地一跳。
这是四年前，一位巡漕御史关于当年漕运改道工程的密奏副本！而这位御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那本“诗集”之中，且旁边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殁”字。
她迅速环顾四周。此时阁内只有她与另外两名翰林，都各自埋首于自己的书案，并无人在意她这边的动静。窗外天色有些阴沉，阁内更显昏暗。
她定了定神，拿着那份题本回到自己的位置，借着书案上油灯的光，小心翼翼地翻开。
题本的内容，初看并无特别，仍是陈述改道工程的必要性与进展。但当她看到其中提及某段河堤加固所用石料数量与工部核拨款项明显不符时，呼吸不由得一窒。这与“诗集”中某一笔不明银钱数目，隐隐对应上了！
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继续往下看。在题本的末尾，那位御史用极其隐晦的笔法，提及“恐有宵小从中渔利，虚报冒领，望上官明察”，但随后又笔锋一转，称“或因下官核查不周，所言未必属实”，显得前后矛盾，欲言又止。
这分明是有所察觉，却迫于压力，不敢深究，甚至可能是在发出最后的、无力的警告。而不久之后，此人便意外坠马而亡。
秦昭阙握着题本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冰冷的愤怒与证实猜想的战栗交织在一起。一条人命，一份被刻意埋没的质疑，都指向了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然而，仅凭这一份语焉不详的密奏副本，依旧无法作为铁证。它只能佐证“诗集”信息的真实性，却扳不倒任何关键人物。
她需要找到更原始、更直接的证据。比如，工部当年核销款项的原始凭据，或是经手官员之间的私人信函。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份题本归入需要重点复核的那一类，做了个不起眼的标记。她知道，这些东西最终都要归还原位，不能带走，只能靠记忆。
正当她准备继续翻找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书架深处传来。
秦昭阙立刻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手边另一份普通的公文上。
来人是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低阶典籍官，面容普通，眼神却带着一种常在宫中行走之人特有的谨慎与打量。他走到秦昭阙的书案前，停下脚步。
“秦编修。”他声音不高，带着程式化的客气。
“大人。”秦昭阙起身。
“不必多礼。”典籍官摆了摆手，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她面前摊开的卷宗，“秦编修初来文渊阁，可还习惯？此间档案繁杂，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询问我等。”
“有劳大人关心，下官尚能应付。”秦昭阙语气恭谨。
典籍官点了点头，又道：“听闻秦编修于典籍校勘颇有见地，陛下亦曾赞许。不过，这文渊阁内存放的，多是陈年旧案，有些事……时过境迁，深究无益。秦编修年轻有为，当好生珍惜前程，莫要因琐务误了自身。”
他话说得含蓄，但其中的敲打与警告之意，秦昭阙听得明明白白。这分明是曹谨贤的人！自己进入文渊阁才三日，对方便已按捺不住，前来敲打。
看来，她查找的方向，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大人教诲的是。”秦昭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意，“下官奉命整理卷宗，只求尽职分内之事，不敢有丝毫逾越。”
“如此便好。”典籍官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看着他消失在书架间的背影，秦昭阙缓缓坐下，心绪难平。阻力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这文渊阁，果然步步惊心。
但对方的警告，反而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他们越是想掩盖，说明离真相越近。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浩瀚的卷宗，眼神愈发锐利。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在茫茫林海中，搜寻着猎物留下的蛛丝马迹。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琉璃瓦，发出细碎的声响。阁内更显幽暗，只有她书案上那盏油灯，散发着微弱而执着的光晕，照亮着方寸之地，也映亮了她眼中那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风雨未歇，探寻不止。在这记录着启朝记忆的深海之中，她必须找到那把能劈开黑暗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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