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翰林院,秦昭阙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同。
同僚们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连平日里最爱与她讨论学问的李铭,也只在点头示意后便匆匆离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疏离,仿佛她身上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秦昭阙心下了然。被曹谨贤单独“召见”,在这敏感的朝局中,本身就是一种标记。有人会因此畏惧,有人会因此观望,更有人会因此将她划入某个阵营,无论她是否愿意。
她不动声色,如常走到自己的直房,关上门,将那些目光隔绝在外。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春光里摇曳生姿。她却无瑕欣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曹谨贤的话语,以及那最后意味深长的“好自为之”。
这不仅仅是一次试探,更是一个下马威。曹谨贤在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他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他的警觉。
她必须更加小心,但也不能因此裹足不前。
摊开尚未校勘完的书稿,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心思却飘向了别处。曹谨贤为何偏偏在此时注意到她?仅仅因为皇帝的垂询?还是她入京以来,某些不经意的举动引起了怀疑?
她仔细回想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她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公务往来,几乎不与朝中重臣结交。唯一的“出格”,或许就是在几次翰林院的内部讨论中,对某些时政发表了与主流稍异的见解,但那也都是基于典籍和事实,并无攻讦之语。
除非……曹谨贤的疑心,本就极重。任何可能与沈字沾边的人或事,都会触动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想到这里,秦昭阙背脊生寒。敌人的警惕,远超她的预估。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曹谨贤没有再找她,皇帝那边也没有新的旨意。她依旧每日埋首翰林院,校书,撰文,偶尔被指派参与一些无关紧要的仪典筹备。
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这日下值,她如常回到榆钱胡同的小院。刚推开院门,脚步便是一顿。院中石桌上,放着一本用普通青布包裹的书册,并非她院中之物。
她心头一紧,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缓步上前。拿起书册,入手微沉。解开青布,里面是一本看似寻常的《乐府诗集》。她蹙眉翻开,目光扫过书页,瞳孔骤然收缩。
书页的天头地脚,以及字里行间的空白处,用极细的墨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不是注释,而是……一些零散的人名、时间、地点,以及银钱数目。其中几个名字,她认得,是当年参与构陷祖父的御史,还有几个,似乎是工部和户部的官员,都与当年的漕运改道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像是一本……账册?或者说,是某本关键账册的摘录或副本!
是谁放在这里的?顾清欢?
除了他,她想不到第二个人。只有他知道她的住处,也只有他有能力,也有动机,将这样敏感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她面前。
他这是在帮她。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曹谨贤的眼皮子底下,为她递上可能撕开真相裂口的刀。
秦昭阙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四年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与当年冤案相关的实质线索。这些零散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若能找到那根串联它们的线……
她立刻将书册紧紧攥在手中,快步走进屋内,关紧门窗。就着昏暗的油灯,她一页页仔细翻阅,将那些蝇头小字牢牢记在心底,不敢遗漏分毫。这里面的信息太过骇人,牵扯太广,绝不能留下任何实体证据。
直到将整本书的内容烂熟于心,她走到院中角落的小炉旁,毫不犹豫地将书册连同青布一起,投入尚有余烬的炉中。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沉静而坚定的脸庞,书册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证据可以销毁,但刻入脑海的信息不会。
当晚,她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拼凑着那些信息,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漕运、工部、御史、银钱……一条模糊的线索似乎渐渐浮现,却又难以抓住要害。
她知道,仅凭这些还不够。这或许能指向几个具体的执行者,却难以撼动曹谨贤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能够直接指向曹谨贤,指向他构陷忠良、贪赃枉法的铁证。
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在无尽黑暗中,由他亲手为她点亮的一簇微光。
接下来的日子,秦昭阙更加沉默寡言,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翰林院的公务和暗中查证中。她利用翰林院接触典籍档案的便利,小心地核实那本“诗集”中提及的人名与事件,试图找到更多佐证。
同时,她也更加留意朝中的动向。她发现,顾清欢似乎在暗中调查户部的一个郎中,此人正是那“诗集”中提到的名字之一。他没有与她有任何交流,但他的行动,却像是在为她清扫着前路的障碍,或者,是在为她指引着方向。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她在这边小心翼翼地搜集碎片,他在另一边以雷霆手段敲山震虎。
这日,翰林院接到旨意,需选派几人前往内阁文渊阁,协助整理近年来的部分题本奏疏。这是一个能够接触到更多核心档案的机会。
秦昭阙主动请缨。
她知道,风险与机遇并存。文渊阁靠近内阁和司礼监,无疑是曹谨贤势力渗透最深的地方之一。但那里也存放着可能记录着真相的原始文件。
当她抱着第一批需要整理的卷宗,穿过宫禁,走向文渊阁时,再次与一队锦衣卫不期而遇。
顾清欢依旧走在队伍最前,玄衣冷冽。这次,他没有看她,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她只是路边的石阶。
然而,就在两人身形交错的那一瞬,秦昭阙清晰地听到,他极轻、极快地说了两个字,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精准地落入她耳中。
“小心。”
随即,他便带着人,与她背道而去,再无交集。
秦昭阙脚步未停,抱着卷宗的手却微微收紧。心头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涌动,有对前路艰险的凛然,有对复仇执念的坚定,还有一丝……因那无声守护而生出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暖意。
她抬头,望向文渊阁那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后,是更深沉的黑暗,还是她苦苦追寻的黎明?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那片未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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