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碎花洋装,装饰性的草帽,阳光从身后的窗外照进来,打在身上,蒙上一层金黄的圣光。
陈缬倚靠在沙发摇着团扇:“喝盏茶再走吧,总得和浮休打个招呼,他很喜欢你。”她边说着边抬手一点身旁的用人:“给钱小姐倒茶,请二少爷下楼见客。”
钱舒华又坐下,掖好裙边。
一个用人拎着茶壶给她倒茶,茶水从壶口里倾倒出来,另一个用人出了门,上楼叫陈浮休。
陈缬扭过头来看钱舒华:“你父亲还好吗?”
钱舒华正点头对倒茶的用人说谢谢,那用人不理她,拎着茶壶走了,半路又突的将头半侧过来递了个秋波,又极快地将头扭了回去:她只在妓女出身的姨太太那见过。她不由得愣了愣,这样的公馆里也有这样的女人,又不经想起那个被命令叫陈浮休下楼的女用人,朴实的老妈子。
钱舒华听到陈缬的话回过神来,回话:“一切都好。请了德国的医生来看,只说是气急攻心,让卧床休养。母亲脱不开身,让我来向您报平安,怠慢了贵客,礼相不周望海涵。”
陈缬垂眸,手摇着团扇,点头,看不出喜怒。“不错。你哥哥姐姐都是有主见的。你是在中西女塾读书?”
钱舒华点头。
陈缬道:“我们女公子也曾在中西就读,那时没有合适的班级,又是初来乍到,我很担心她不能适应,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离开母亲的庇护,来到上海求学,没有接受过任何的正统教育……幸而校长主动提出由她单独授课,直到轻舟适应为止。”
她向用人递了个眼神,用人倒茶,陈缬放下手中的团扇,优雅地端着茶盏,“很让我欣慰的是,轻舟很快能独当一面,她主动向我提出,要像其他学生一样学习,她不想特殊化。她融入了集体,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并且成为了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
虔诚的基督教徒?
“God is dead.”
钱舒华不禁笑了笑,陈缬看她,她微笑着回答:“我很喜欢陈小姐,请告诉我更多有关于她的事。”
陈缬将茶盏轻放在茶几,继续说下去:“中西每星期三举办的宗教讨论会她从不缺席,每年的圣道课她都是A等,我还记得第一年恳亲会她带着全A的成绩单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正和其他家长交谈,许多,几乎是全场家长都发出惊叹,你知道的,全A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感到深深的自豪。
“浮休和他姐姐一样优秀,不过是家庭教师授课,所以成绩不能量化。他会中、英、俄、法、德、日、葡萄牙、西班牙九国语言,在他很小的时候,一次我和他父亲带着他接见外宾,他指着衣着光鲜、风度翩翩的外交官告诉我,他日后也要成为一位外交官……”
钱舒华心下一动。
她忽然明白他们的想法——再明显不过的暗示:陈浮休想成为外交官,中西女塾被誉为“外交官太太的诞生地”,他们是想撮合她和陈浮休在一起。怪不得父亲寿宴特意接待了陈夫人和陈浮休,又把敏和支开,又让她来给陈夫人报信,陈夫人又让“和浮休打个招呼”,原来背后打着这个主意,一切都有了原因。
父亲母亲无非是看重陈家显赫的家世、滔天的权势,陈夫人也有意发一笔横财,大姐姐、二哥哥不就是这么成的婚、定得亲吗?一场政治联姻,代价是两个年轻人的终生幸福,和一个站在母亲身旁像一只昂贵的奢侈品包包的男孩子共度余生?
NO.
陈缬在滔滔不绝中偶然瞥过她的听众,少女思绪游离,她不由得一顿。
用人低眉顺眼进来。
陈缬语气犀利:“二少爷了?”
钱舒华回神,看去。
用人回答:“少爷说出门着凉了,头疼,要卧床休息。”
拙劣的托词。他也一定知道其中底细,所以闭门不出,仲秋八月,着凉头疼。
陈缬皱眉:“哪有让客人等的道理?不成体统。让他下来。”
这句是指桑骂槐。哪有主人说话客人走神的道理?不成体统。
用人便又去叫人。
陈缬阖着眼闭目养神,手握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钱舒华不知道说什么好,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脚下的实木地板。
却听见脚步声。
钱舒华抬眸,陈缬睁开眼,望去,是陈轻舟。
陈轻舟背对着她们,一手拎着茶壶倒茶。
陈缬眉开眼笑,笑着说:“今回来这么早?刚才和钱小姐提起你。”又扭头看用人,“愣着做什么?快给女公子倒茶端茶点。”
那用人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不动。
陈缬见状蹙了蹙眉,团扇一挑,陈轻舟抬手道:“不必。回来换身衣服便走,晚饭不用留我的那份,我在外面吃。”
“在家里吃吧,”陈缬道,“难得只有我们自己人在。”
陈轻舟并不回话,环顾四周一圈问:“浮休了?”
陈缬正要开口,就见那用人将辫子一甩,看着陈轻舟说:“二爷都这么大了,你还这么管着他。”
陈轻舟看过去,她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又梗着脖子说:“二十九岁的女人还不嫁人,尚未成婚便与人同居,住在姨母家里白吃白住,还摆着一副主母长辈的派头管教二爷——”
钱舒华惊讶地看她,又看陈轻舟,陈轻舟脸上只有漫不经心的漠然,找不出一丝愤怒的痕迹,她想起花园里长出一丛杂草,园丁随手拨出,扔进堆肥桶里。
当着钱舒华在,陈缬忍了又忍,团扇拽在手里发青,终于忍不过,破口大骂道:“——当着钱小姐在给你两分颜面,你还真把自己当太太小姐!不过浮休脾气好,待你们和气,你便想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居起二少奶奶来,议论到大小姐头上。你以为你在我这混了两年,住在公馆里,出行是汽车,认识了几个有来头的人,便有了靠山,也成了贵人,我告诉你,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可在我手上,窑子里可从不缺大户人家奴仆出身的窑姐!”
用人一愣,一张脸迅速地变得涨红,却说:“你舍不得把我卖了!你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钱,你还指着捞回本!”
陈缬冷笑道:“我最不缺的便是钱,你算什么东西?”
用人跺脚大哭起来,往外跑,陈缬厉声道:“站住!我说你能走吗?”那用人哭着顿在原地。
陈缬扭头对钱舒华说:“见笑,家里用人多了总是什么人都有。”
钱舒华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笑了笑。
陈缬又扭过头去团扇指着用人说:“自己下去领罚,丢人现眼的东西。”
用人又哭着往外跑,却听得“登登登”上楼的声音。
陈缬余怒未消,扇着扇子眉眼低沉,钱舒华紧盯着脚下的实木地板,气氛压抑。
陈轻舟走到柜子前,抬手拿起一件八音盒:“这么久远的东西……姨母把它保养得很好,像新的一样。”
陈缬抬眼看去,目光定在八音盒上流露出一丝笑意:“这还是你父亲回国那年送我的见面礼。”
钱舒华抬头望去,一件实木方形八音盒,上绘着在蓝天白云背景下玩闹嬉戏的小天使。
钱舒华随口说:“总得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吧?”
“二十七年。”陈缬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满室的沉默,陈轻舟将八音盒放回原位:“我记得也是在那年,姨母嫁给了姨父。”对钱舒华说:“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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