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红十字会医院

走在花园的石子小路上,钱舒华问她:“你不生气吗?”

陈轻舟原想告诉她,人与动物最大区别便是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被外界干扰,生气除了长对方的士气,和让你的健康受损以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但话到嘴边想到钱老爷,又咽了下去,只是说:“不生气,再难听的话也听过。你父亲了?他还好吗。”

钱舒华怜悯地看着她:“一切都好。”

她以为她是刺猬,浑身尖锐的刺,只是为了抵御天敌,会在偶然不经意间露出柔软的肚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无声的哭泣,陈轻舟并不打算纠正这个错误。“那实在是太好。宴会上那个叫乐乐的小朋友很可爱,如果能够,你可以带他来这里玩,浮休有许多玩具。”

玩具?

“他十七岁,”陈轻舟含笑看她,轻摇了摇头,钱舒华一震,猛低垂下头,自己在陈轻舟面前好像整个是透明的,佛像前跪,痴、贪、嗔、妄,喜、怒、哀、怨逃不过法眼,“照老人看来是足够定婚成家的年纪,其实,也不过是名中三学生,一个孩子,心智尚未成熟,传宗接代太早,正是读书立业的好年纪。”

“你也是这么想的?”钱舒华一双眼睛惊喜地亮起,“抱歉,我的意思是——”

看着陈轻舟的笑眼,她忽然觉得什么也不必多说,她懂她,她什么都懂。

鬼使神差,她问:“他为什么始乱终弃另娶?你这么好。”

话一说出口钱舒华便觉不妥,陈轻舟沉默,半响回答:“因为前途。”

“为什么?”

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陈轻舟抬手,蝴蝶在她指尖停留。

陈轻舟面无表情回答,声音像一滩死水,一碗白饭:“他在洋行工作,没有关系背景便是海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也得杀老虎跑街,从练习生做起,我和沈家断绝了关系,帮不上忙,姨母觉得他们家穷,没有门第,劝我不成,施压他要他和我分手,我回国奔丧,遭遇海难,杳无音信,他们以为我死了,遭遇海难误了我继母的出殡,他们编造了许多莫须有的事往我身上泼脏水,舆论压力——”

“——他是第一天知道你和沈家关系恶劣吗?”钱舒华打断她的话,“陈夫人是第一天知道他寒门出身吗?不见人不见尸不见音信他们以为他便认定你死了?他不知道那些事是莫须有的吗?”

陈轻舟沉默。

钱舒华一字字诛心,一句句入骨,凭着一张嘴变做机关枪向陈轻舟发射子弹输出:“他为了前程和上司的女儿交往,世俗;敢做不敢当让女方告知父母,懦弱;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主见全无:你爱他留学五年念不出一纸文凭,你爱他抗不过施压经不过长辈考验,你爱他明知事情莫须有爱人被泼脏水,不心疼不愤怒不帮忙澄清辩白击鼓鸣冤,只担心自己名声受牵连?”

陈轻舟朱唇几番轻启欲辩,最终只是松手放走了蝴蝶。

“他配得上你为他挽尊留颜面?”

“感情不是化学方程式,遵循质量守恒定律,一定要配平。一面湿巾杀不死人,三面难保,五面一定。”

“什么意思?”

陈轻舟耐心解释给她听:“古时候一种酷刑,将面巾浸水,贴在人面,一层一层地叠加,没有空气,人便活生生的被闷死。”

“为什么不把面巾扯下?”

“当然被栓住了手脚,旁边有人盯着。”

“他也被栓住了手脚,旁边也有人盯着?”

“这个问题——”陈轻舟一顿,“物理上的绳索是可以被解开的,心灵上的绳索不能。”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让你在全上海人面前出丑?”

“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答案,我一定会告诉你。”

“你为什么参加婚礼,又半途匆匆离去?”

陈轻舟沉默。“我原本是想……那位小姐已经怀胎三月,孩子不能没有合法出身、父亲,婚礼是一个人一生重要时刻,我不能那么自私。”

“所以你选择成全?”

“成全。”

钱舒华无话可说。

沉默地走过一段路。

思想前卫、品德高尚、严己宽人,钱舒华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野种、疯子、怪胎?

钱舒华突然问:“你能严守秘密吗?”

“我能。”

沉默。

又走过一段路,将到后门。

钱舒华环顾四周,四下无人,她突然踮起脚尖,在陈轻舟耳旁,轻快地说:“父亲状况很不好,医生说气急攻心连带着旧疾复发,母亲打电报给二哥要他速归。”

陈轻舟脚步一顿,眼眸一暗。

钱舒华向前走,转身向她挥手告别:“下次再见!”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熟碎牛肉色的旗袍,血红油亮的薄唇,腋下夹着卷起的小报杂志,远远看见《周报》大门处一个学生装扮的女孩在门口徘徊,她手搭上门把手,上下打量,挑眉:“新来的?”

女孩双手拎着包,未语先是鞠躬:“很高兴见到您。”

女人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哟,日本人,跟着我进来吧。”

女人按下把手推开门。

烟臭扑鼻而来,鸦片的云雾,在灯光下像工业城市的天空。

陈轻舟跟着女人进去,女人在前台处停下,拿笔,在签到簿上签名。

陈君。下午四时整。

陈轻舟在一旁道:“错了,前辈,是七点四十分。”

女人将笔强塞给她:“哪那么多废话?跟着我填,四点。”话说完飘飘然离开,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翘着二郎腿摊开小报。

陈轻舟手里握着笔,签到簿上清一色的四时整,她在上面签了名:

魏蕊娅。下午七时四十。

陈轻舟搁笔,一路穿过抽烟、打牌、拉二胡的人群,在陈君面前停下。

“前辈,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陈君从小报后探出头,似笑非笑,陈轻舟迎着审视,泰然处之。

少倾,陈君收回目光,面容隐藏在小报以后:“想做什么做什么。”

“比如,”陈轻舟试探着问,“编辑稿件、撰写评论、处理新闻——”

“——这些都是练习生的活。”陈君在报纸后淡然开口,“如果找不到事做,可以给我倒杯茶。”

“我们不需要——”

“——不需要。礼拜六的时候到本部拿一周份的报纸,把新闻抄下来印上去,完事。”

“那我们存在在这的意义是什么?”

“年轻人,”女人从报纸后探出头,“意义就是我们有一份工作。”

“新闻理想——”

“——不要告诉我你还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去,给我倒杯茶。”

陈轻舟没想到情况糟糕到这个地步。

她坐在窗明几净无异味的办公室里,思量对策:整顿、肃风……

面前一只手在挥舞。

钟敏轻喊:“社长,社长。”

陈轻舟回神,就见钟敏怀抱文件,满眼担忧。

“没事。”陈轻舟一手接过文件,翻查审阅,“送到稽核处、校对科审阅过了?”

“审阅过了,万事俱备,只差您的签字盖章。”钟敏说着取印章,翻红泥,打开笔盖。

“现在几点?”

“您糊涂啦,”钟敏笑抬手一晃手腕,“您手腕上不正有块表吗?”

陈轻舟低头看表:

11:27.

陈轻舟接过印章,蘸印泥,钟敏连声说:“蘸过的蘸过的,今天怎么回事?社长大人,魂不守舍的。”

陈轻舟一顿,问:“刘易斯了?”

“早已经回家去了,现在这个点,应该躺在床上休息吧。”

陈轻舟又问:“周子健了?”

“鸿运楼做东咯。”

陈轻舟低头,看着文件上稽核处、校对科的签字盖章,红色的印泥,血一样的颜色,分针一分一分滑过,时间从指间溜走。

没有任何来电。

也没有任何来信。

11:30.

她按下印章,签名,“陈轻舟”三个字清冷而克制。

三楼编辑部,编辑部长拍手,全体目光向她聚集:

“各位辛苦,圆满完成任务,除了值夜班的同仁,其余的同事可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众人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一位编辑生无可恋地托着脸,艳羡地看着:“真羡慕你们,不用值夜班,可以回家休息。”

另一位编辑笑着回她:“不是还有部长?你们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分工合作。”

编辑闻言眼睛一亮,双手托着脸,悄咪咪地斜着眼瞥向编辑部部长。

严肃,庄重,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她顿时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摇头:“不不,只有不起乱子便好。”

另一位编辑俏皮地眨了眨眼:“小心一语成谶哦~”

便见助理钟敏冷着脸进来。

她笑着问:“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让我们活泼可爱的社长助理板着一张脸。”

钟敏勉强扯着嘴角冲她一笑,翻脸神情一肃:“清样作废。”

编辑部顿时一片哗然。

“为什么?不是一审二审签了字盖了章都说没问题吗?”

“大家忙碌了一天,筋疲力尽,哪来的余力再做一份?便是要做,哪又来的新闻材料?记者早回家去了,印机房又在等着开工,最迟五点二十便要将当天十余万份报纸印刷完毕,发往外地,早五十分钟还好说,现在零点,夜深人静,狗都睡了!”

编辑部长眉头一皱:“肃静!”

编辑部随即安静。

她彬彬有礼的向钟敏点头:“钟助理,您说。”

钟敏点头:“刚收到消息,新闻有误,不必我多说,老社长定下的规矩想必诸位都明白,如果有人能说明新闻违背审核意志,涉嫌虚构、诽谤,新闻作废,相关新闻活动立即停止。”

又是一片哗然。

“新闻有误?!哪篇新闻,哪个王八犊子上的报?他一个人胡编乱造耳目不清,却连累我们!”

钟敏:“是钱老板寿宴钱文清大闹寿场那篇,刘易斯上的报。”

报社一阵沉默。

一个人的喃喃私语在办公室里回荡。

“不能吧……一定是错了,刘易斯最是秉公了……”

钟敏说:“我也不信,确认了几遍,就是这篇。”

沉默。

编辑部长问:“陈社长怎么说?”

“社长让将下期的广告、漫画提前到本期刊发。”

一个人喊:“那这篇新闻怎么办?大家费了这么多心血!”

钟敏看他:“这是老社长在报社创立之初定下的规矩,若有问题,电话就在那,我不拦着你。”

他不说话了。

编辑部长沉思少顷,开口:“不如只写一段方框小稿,表明有此事发生。钟助理,您觉得如何? ”

钟敏同样沉思片刻,点头:“您是报社老人,经验丰富,便听您的吧。”

编辑部长遂对诸位编辑说:“想留下的留下,算加班,不勉强。”

办公室里无人动。

一位编辑坐下,叹了口气,拿笔:“算了,动工吧。”

办公室里陆陆续续有人拉开椅子坐下,拿笔,写字声哗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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