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怪人

凌晨三点,陈轻舟按响了孔令仪家的门铃。

她站在门口等,门内传来女人的问喊:“谁?”拖鞋一路走来哒哒哒声欲近,她不作答,指尖缠着钥匙的红绳。

门开,孔令仪一件墨绿色长袍,睡意朦胧,见她眼睛微微一亮,笑问:“有钥匙,为什么还按门铃?”

“太晚,找不到地方留宿,我想你会收留我。”陈轻舟道。

孔令仪双手交叉在胸前,笑倚着门框:“我要是不留了?”

“那只好在车里将就一晚。”

“进来,”孔令仪转身进门,“我疼你。”

陈轻舟关了门,转身见一地的杂物,孔令仪轻车熟路地避开,一面解释:“刚搬过来,在上海没什么亲朋好友,约的搬家公司不负责善后工作。”

“怎么不让梁劲松来?”

孔令仪侧过身似笑非笑看她,陈轻舟泰然自若:“不给我倒杯水?”

孔令仪扭回头,问:“你要咖啡还是茶?”

“热水,谢谢。”

“没有热水,”孔令仪弯下腰打开纸箱拎出一瓶红酒,“倒是有一瓶酒,要不要?”

陈轻舟抬手看表:“五点我要回报社检品,谢谢你的好意。”

“你几点上班?”

“九点。”

孔令仪拎着酒想了想,又放回去。

“所以你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

“不。”陈轻舟小心翼翼略过地上的杂物纸箱。

孔令仪见状踹开箱子为陈轻舟开路。

“当心里面的东西。”陈轻舟说。

孔令仪笑了:“你担心里面的俗物,不担心我的脚?”

陈轻舟也笑了:“你自己的脚你不心疼,我瞎操什么心?”

“放心,东西碎了不让你赔,二爷有的是钱。”孔令仪混不吝一笑,她家中排行老二,所以叫二爷。

“你为了教育慈善事业不是把家底都赔进去了吗?”

孔令仪挑眉:“套我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梁劲松给了我三千大洋的封口费。为了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陈轻舟闭了闭眼,孔令仪笑道:“有浮休这个弟弟倒也不错——可以骂骂出口恶气,若是像我那几个弟弟,张口‘二姐姐好’闭口‘二姐姐安’的,看着便烦。”

陈轻舟欲言又止。

孔令仪轻拍了拍陈轻舟背:“放心,这里没有别人。”

陈轻舟摇头:“浮休……我很怕他……”

“怕他误入歧途?”

陈轻舟摇头。

“怕他作奸犯科?”

陈轻舟还是摇头。

“怕他入狱锒铛?”

陈轻舟摇头依旧。

孔令仪诧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他玷辱了我家门楣。”

此言一出,孔令仪沉默,她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她,每说一句手一翻是逗号的停顿:“你不怕他误入歧途,也不怕他作奸犯科,更不怕他锒铛入狱,你怕他玷辱了你家的门楣?”

陈轻舟摇头,抬手将鬓边的碎发挽在耳后:“圣贤的后代怎么能是流氓?”

孔令仪沉默。“我是孔夫子的后人,也不影响我打着孔夫子的名号招摇撞骗啊。”

陈轻舟道:“道德,是用来约束自身,不是用来约束别人,你打着孔夫子的名号募捐,为的是扫盲、慈善,既没有骗钱,也没有骗穷人的钱,既没有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硬逼着人捐,也没有用道德压迫着人强逼着捐,算哪门子的招摇撞骗?

“至于你说误入歧途,资本家的孩子成为**员,资本家认为是误入歧途,难道便真是?你说作奸犯科,一个贫穷的母亲为了让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吃饱饭,偷了商店里一片面包,难道便要抓她坐牢?你说锒铛入狱,戊戌六君子被捕,难道他们便是罪人了?”

沉闷的空气。孔令仪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戒备的姿势;“那么,玷辱门楣,一个小姐被歹徒□□,家人认为她玷辱了门楣,要浸猪笼,便又是对的了?”

陈轻舟闭了闭眼:“我不想和你吵,从昨晚到今天我只睡了一个小时。”

孔令仪深吸一口气,叹出来,转身:“我给你换床套。”

陈轻舟看了眼表:“不用,4:27,我要回去工作。”

她将缠在指尖的红绳松开,钥匙落在脚边的纸箱,声音从孔令仪身后传来:“保管好钥匙,别再轻易给人了。”

她听见脚步声,门开,门关。

陈轻舟面无表情灌下今日份的第三杯意式浓缩。

陈缬站在她有两百多双鞋的柜前兴致勃勃地拎着一只高跟鞋问:“你觉得这双怎么样?穿上它我一定会成为全宴会的焦点!”

陈轻舟垂眸,放下咖啡杯:“即使您披着树皮您都会是宴会的焦点,中心。”

陈缬很受用的一笑,佯嗔:“我说认真的!”

陈轻舟手一指,很认真地给出建议:“第三纵第四行那双鞋不错,高贵典雅,很符合您夫人的气质。”

陈缬看过去。“太老气!”

“第七纵第一行,巴黎秋季新款。”

“我已经穿过一次。”

陈轻舟了然:“您需要一双新鞋。”

“没错,”陈缬欢欣雀跃地唤来用人,吩咐道,“请法国设计师阿德勒先生来见我。”

“但您中午的时候便要和来使共进午餐。”

陈缬大悟道:“你提醒我了,”转头随即向用人吩咐,“让那个……”她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用人问:“是那位胸罩坎肩三角裤,白凉拖红指甲,穿着十分清凉的小姐吗?”

陈缬一下子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她,让她带几件香水丝袜来见我,设计师下午再来。鞋子就穿我手上这只。”最后一句是解释给陈轻舟听。

陈轻舟耸了耸肩:“您的朋友遍布三教九流。”

“——什么人都有,”陈缬笑着说出陈轻舟言外之意,摆手示意用人退下,“我的掮客带来香水、首饰、丝袜,你的掮客带来最新消息、内幕,经济,政治,军事……”

陈缬一步一步走到陈轻舟面前,弯下腰,两手撑在桌上。

陈轻舟淡淡道:“若有问题与其问我不如问姨父。”

“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

陈轻舟不置可否。

陈缬笑着歪了歪头:“你送钱小姐出去,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对不对?”

“您认为三次见面便能诞生出友谊?”

“戏剧里只是草草一瞥便能诞生出爱情。”

“您说了那是戏剧。”

“我相信你的魅力。”

“那您不如亲自披甲上阵。”

陈缬轻轻一笑,若无其事转身:“你觉得我穿这双鞋怎么样?”

陈轻舟在黑暗中点燃香烟,窗外的网球场传来一阵嬉笑。

陈浮休拿着网球拍颠球,一旁的人盯着球数: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数到四十的时候,陈浮休伸手将球一收,周围人纷纷笑起鼓掌,陈浮休谦虚地欠身,表示不值得一提,嘴角却抑制不住地翘起。

但听冷哼一声。

陈浮休脸色一沉,看过去,一个人叉着手偏过头,一只脚在地上打着拍子,很不屑的神情。

陈浮休上前,故作文质彬彬:“您有什么建议?”

这人嘴角单边翘起,一眼瞥过陈浮休:“颠个球飞出二里地,从球场头跑到球场尾,球贴着球拍像粘了胶水,本事不大排场倒不小,颠四十个球摆出温网夺冠的架势,网球是门高深的艺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什么人都能打。”

陈浮休微笑着将网球拍递给他:“您能向我演示,什么是'艺术'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人冷眼将网球拍夺过,眼睛忽然一亮,低下头,爱不释手地摩擦着拍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看不够:“这拍子真不错!”

陈浮休忽然觉得无趣,一个没什么心眼的蠢货:“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你真心喜欢网球。”

这人挠了挠头:“其实你打得挺不错,就是基本功没打好,不会什么高招,便急着出来显摆。”

陈浮休笑了笑,伸手一指二楼陈轻舟卧室:“你能把球拍到那里吗?——这么高,这么远,你一定做不到。”

球砸碎了玻璃,陈轻舟从梦中惊醒,她仰卧在床,拿烟的一只手下垂,正对着地上的波斯地毯,她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少倾起身,掐了烟,拾起地上的球,掀帘开窗。

她一眼锁定了那个男孩,做错事后的茫然无措,拘谨地站着,两只手紧握着球拍,等待命运的发落,陈浮休泰然自若站立一旁,眼底里一丝狡猾的笑意,身旁身后幸灾乐祸的人群,只一心期待隔岸的火烧得更旺。

陈轻舟心下了然。

她将球抛给他:“球打得不错,谁都有失手的时候。”男孩抬手,网球正落掌心,目光如影随形,陈轻舟对陈浮休说,“上来,拿些零食汽水分享给你的朋友。”

“关门。”

陈轻舟脸色阴沉,开口便是德语:“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全天下人都是傻瓜,就你一个是天才?拙劣,借刀杀人,人家只当你是上蹿下跳供人取乐的小丑。”

陈浮休脸色变了又变,抿嘴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我是你的表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父亲母亲兄长与你最亲近的人,我不会害你。”

“不会害我?”陈浮休冷笑,“把我当个宠物关在家里圈养便是对我好?”

陈轻舟问:“你会系鞋带吗?”

陈浮休一愣。

陈轻舟收回目光:“等你学会系鞋带再谈自由不迟。”

“这很重要吗?”陈浮休气恼地问。

“这当然不重要,”陈轻舟说,“可如果你连独立生活的自理能力都没有,要别人为你料理,你又怎么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妈妈也不会,可她活得很自由。”

“这样的自由是有代价的,如果有一天姨母失去了她的用人管家秘书,失去了夫人的身份,”陈轻舟一顿,拿了两盒咖啡糖递给陈浮休,撵他走,“你的朋友都在楼下等你,快去,还有,修玻璃的钱从你账上出。”

陈浮休回头,哀嚎:“哦——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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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陈轻舟午夜作访不欢而散 陈浮休借刀杀人惨遭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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