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个魏蕊娅不像是从乡下来的。”
茶水间里一个女人用银勺搅拌着咖啡,声音压得极低:“你看她那脸,那牙齿,那么白,寻常乡下姑娘哪个不帮着家里干农活?背朝黄土面朝天,平日里吃窝窝头和野菜,连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她那样白净。”
一旁的女人“嗯”了一声。
她像是受了鼓舞,继续滔滔不绝说下去:“还有她那名字,魏蕊娅,一般乡下人起名字,要么是字辈后跟着梅兰竹菊春夏秋冬,要么是招娣、盼娣,若是信教的人家请牧师受洗礼,便是玛丽、安娜、伊丽莎白,魏蕊娅,我初听她那名字还以为是维多利亚女王诈尸莅临!”
一旁的女人不吭声。
她很不满,一口气将杯子里的咖啡喝完,转头连同勺子一并递给兢兢业业扫地擦窗的杨念初:“去,洗干净后放到我办公桌上,”
杨念初握着手中的扫把很为难,脚下的木桶盛着半浊不清的脏水和抹布。
女人眉头紧皱,扬声:“怎么?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声音隔着一道门和走廊传到办公室,字字清晰,句句清楚,办公室里有好事的人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杨念初下意识的便要九十度弯腰鞠躬道歉,却忽然想起今日下午同样在茶水间‘魏蕊娅’说的“又不是学徒,要给师傅当孙子”,他紧紧握住手中的扫把,声音从喉咙里震出来,虽然在颤抖,虽然声音又尖又细,虽然喷了对面一脸的唾沫:
“我不去!”
对方被吓住了,显然没料到他的态度会这么强硬,办公室里有人开了半边门凑热闹,她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唾液,小声嘟噜:“不去就不去,这么大声做什么,口水都喷我脸上了。”
杨念初一颗心却在跳,猛烈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跳出来,他感觉好极了,他做到了!虽然心里有点发虚,可‘魏蕊娅’说得没错,又不是学徒,大家平级,都是编辑,不过一个入职早一个入职晚,凭什么他便要当孙子?从入职到现在刷了四年的杯子,年年说加薪,到现在也没影,报社效绩不好,那仨瓜俩枣时常还要被拖欠,加薪?工资能发下来便是万幸。
多亏了‘魏蕊娅’,他要找个机会好好谢谢她。
“你要请我吃饭?”陈轻舟诧异地问。
她两头跑,应酬完套上黑色大衣到《新报》批阅文件,眼看将要七点又赶忙脱下跑回来做练习生,没来得及坐下便听这位萍水相逢、只在茶水间见过一面的仁兄要请客做东。
杨念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多谢了你上次的提点,我发现拒绝也不是一件难事,从今往后我不做学徒了。”
陈轻舟笑了笑,坐下。估摸着是他拒绝了某位前辈的命令,忽然感受到做人的权力,一时激动。她道:“你要真谢谢我,不如跟我讲讲报社从前的事,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怕犯了什么禁忌。”
杨念初想了想,告诉她:“你跟我来。”
陈轻舟抬手一抹架子上的边框,一手指的灰尘,杨念初开了灯:“全在这了。”
只见灯光亮起,满室一排排的架子摆满了档案。
陈轻舟暗想这位仁兄实在,出手便是档案室,虽然和预想的不符,可结果是好的,架子与架子间的间隔极窄仅容一人通过,杨念初将钥匙递给她:“我便不进去了,这是钥匙,你保管好,不要弄丢,明日之前还给我。”
陈轻舟笑着看着他,并不接钥匙:“弄丢了怎么办?”
“会被开除,”杨念初利落地说,“全报社只有这一把,丢了属于重大事故,在记忆里自我入职报社以来这么些年没有一个员工被开除,你会成为第一个。”
“没想过再配一把?”
杨念初摇头:“想过,可这扇门门锁设计复杂,请了全上海的师傅个个都摇头,所以请你务必保管妥当,否则连陈前辈都保不住你。”
“陈君……陈前辈很厉害?”
杨念初一脸“你在说废话”的神情:“陈前辈是报社创始人之一,原始骨干,别看她只是一个编辑,实际上比社长说话都管用。怎么,你不知道?”
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样的人物。
陈轻舟在杨念初说话间便想好了对策:“姨母低调,家中长辈也不曾谈及。”
杨念初了然。
“需要我向你介绍档案室吗?”
“需要,谢谢。”
“档案按年份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排列。”
陈轻舟等了半响没有下文:“就这些?”
“就这些,”杨念初好心道,“你也可以把你感兴趣的档案告诉我,我帮你找。”
陈轻舟闭了闭眼。“管理员是谁?”
“他们管他叫张老四,”杨念初老实说:“我不知道他真名,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将钥匙扔给我让我保管,一次是领薪日他和会计争论工资少了一毛。”
陈轻舟诧异道:“以《周报》的财务情况还发得出工资?”
杨念初:“…”
杨念初:“……”
杨念初:“有时候还是发得下来的。”
陈轻舟怜悯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这顿饭还是我请吧,你也不容易。”
杨念初连忙谢绝:“还是我请吧,你一个女孩子用钱地方多,上海物价高,不比乡下,喝口水都要钱。”
陈轻舟笑道:“我一个人,不比你要寄钱回乡下养活一大帮子人,手里总要松活得多。”
杨念初脸一下子变得涨红:“你怎么知道?”
还能是什么?出生在大城市的子弟绝说不出“喝口水都要钱”的话,而即使在乡下出身富裕的子弟也绝不会像这样谨小慎微,一个贫苦人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在大城市工作的耀祖光宗,可不得死命趴他身上吸血嗦髓,她身边不便有一位?周子健现在还养着他那帮年近四十的弟弟妹妹,连带着不相干的侄子侄女也一齐享福。
陈轻舟笑了笑:“我猜的,没想到猜中了。这档案室里什么都有?”
“差不多是。”
“钥匙是放到你办公桌上么?”陈轻舟问。
杨念初点头:“你可以把你感兴趣的档案告诉我,我帮你找,左右也没什么事。”
第二次了,说这话,大好人啊杨兄。
陈轻舟道:“他们这么需要你,你消失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杨念初苦涩地笑了笑:“如果你指的大碍是没人倒茶送水的话。”
“不要把自己的价值看得这么轻嘛杨兄,我倒有一件事想问,只有你能回答。”
“你尽管问,知无不言。”
陈轻舟笑着眨了眨眼:“报社里这么些前辈,资历比你深,工资比你高,派头摆得那样大,可却并不做事,把脏活累活全推给你,做最底层、最劳累、最没增进的活,只把你当做个伙计,还时不时在你面前吊根胡萝卜让你心甘情愿拉磨,你不想反抗吗?”
杨念初一时没作答,半响开口,声音疲惫:“能怎么办了?大家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熬过去就好了。”
陈轻舟道:“可现在《周报》不比从前,能和总部叫板,在全国报纸能排得进前三,落魄了,连工资都发不下来,指不定还没等到你熬出头便破产。”
杨念初扯了扯嘴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报》背后好歹有新报,总不至于破产。”
“可要是有一天新报不愿反哺了了?”陈轻舟问,“新报现在养着《周报》是因为有老社长在,可要是有一天老社长死了或是老社长觉得自己年老体衰没有精力了要把报社卖了了?下一任继任者还愿意养着这家收不抵出的报社吗?”
杨念初低沉着头,他沙哑开口:“我没想过,以后会饿肚子是以后的事,可现在填不饱肚子人是真的会饿死。”
陈轻舟没话讲了。杨念初说的是对的,未来太远,今天太近,她太天真,总想着以后怎样以后怎样,以后面包和牛奶都会有的,可现在的饥饿口渴是近在眼前迫在眉睫的,这座运河修成以后会怎么样人不知道,人只知道修这座水坝要征徭役,没有青壮劳动力庄稼种不成没有食物今年冬天便要饿死。
杨念初看她沉默,在灯下像一座雕像,茶水间里的那个女人说得没错,她皮肤很白,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有这样白,白像石膏,像印刷报纸用的纸张,像一个人生了很重的肺病被关在久不见天日的屋子里静养,出来的时候已经像个死人,皮肤白里泛着青,在灯下煞白得像一个女鬼。
杨念初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陈轻舟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神,“你要找什么档案?我帮你。”
陈轻舟笑了笑:“我自己来就好,你不必管我,钥匙是放到你办公桌上么?”
“放抽屉里吧,更安全。”
陈轻舟点头。
手电筒直照着她。
刺眼的光。
手电筒后的人问:“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用了档案室的钥匙?”
陈轻舟站着,手里还拎着包,她语气平和,漠视着:“放下。”
光晃了晃,三秒后,陈轻舟面前的一片白光消失。
陈轻舟看清了手电筒后的人的脸,赫然是在饭桌上找茬失败倒掏了七块酒钱的女人。
一旁有人喊她——
何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