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之在等一通电话。
他坐在办公桌后,办公桌前欠身站着个中山服。
“签了字,为什么答不上来?”他冷声问。
“这,”中山服汗颜,光滑油腻的秃头在灯下一片白光,脸上直冒着汗,却又不敢抬手去擦,“这项工作是秘书主持……”
“秘书主持?”谢随之危险地眯了眯眼,问,“这个官,是你在做,还是秘书在做?”
中山服答不上话,腰弯得愈低。
办公室外,两个中山服沉不住气,将准备再三的文件翻了又翻。
办公室里传来谢随之的声音。“还有,这就是你们弄的文件?数字都错了!”
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同僚声细如蚊,让人几乎不敢认:“是这个数,不过手写,写的不大清楚……”
“写的不大清楚?”谢随之随口报出正确数字,“是这个数么?究竟是写的不大清楚还是就是弄错了现找的借口?写的不大清楚,你说出来,证明给我看,我向你道歉,要是真就是弄错了,我要追究你的责任,这个职务你做不好,全中国四万万人,我不信找不出一个能做得好的人。”
办公室外的两个中山服头低得更深。
谢随之的秘书经过。
一个中山服叫住她,向办公室瞟了一眼,将声音压得一低再低:“今天怎么回事?火气这么大。”
秘书笑脸盈盈,递给他一杯茶水,顺手也给另一个中山服递了一杯:“对事不对人,都是为了党国不是?”
中山服没搭话,接过茶水,一连喝了几口。
秘书端着茶水进去,迎面遇上从里面出来的中山服,中山服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她微笑问好,中山服只略抬了抬眸,头也不抬,擦肩而过。
她决定下次往给他的茶水里加泻药。
谢随之坐在办公桌后等一通电话。
他问:“现在几点?”
“四点二十七。”秘书答道,她端上茶水,“陈夫人差人送来的茶叶,当季的龙井。”
龙井最好是春茶,秋茶其次,夏茶最末,而今八月。谢随之什么都没说,他抿了一口茶放下:“陈夫人有什么需要吗?”
“陈夫人请您保重身体。”
办公桌上一只相框,相框里一张全家福,陈缬坐在沙发上织着毛衣,温柔地看着眼前嬉闹的孩子,谢随之坐在地毯上和陈浮休游戏,陈轻舟站在地毯后的书桌练习书法,神情专注而又有一些苦恼,地板上一团团的废纸。
这是十六年前的上海,民国五年隆冬。
他轻轻笑了。“浮休了?”
“二少爷还是老样子,闹着要来南京。”
“寄五百块钱支票给他, ”谢随之想了想,“不,拿一张空白支票来,”他行云流水在上签了名。
谢随之。
秘书一面看着一面笑道:“让他自己填?那可有得麻烦——得拿手指头指着一个一个数才能数清有多少个零!”
谢随之搁笔笑着摇头:“浮休是个好孩子。”他正要问陈轻舟,就听电话铃响起。
“叮铃——!”
谢随之立即站起双手接了电话,庄重,肃然,嘴抿成一条直线,站得笔直。
秘书侍立一旁,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见谢随之脸色一松,又有些失望,他坐下,一手拿着听筒,两腿交叉,敷衍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一个商人。”他说。
秘书了然,面上笑着,一颗心打着腹稿,一张嘴说着话,两只眼睛看谢随之脸色,“这个商人真傻,”
谢随之很乐意在繁忙间隙听些诙谐的话调剂心情,他温和地笑着,洗耳恭听。
于是她接着说下去:“这边正等着电话了,他那边打过来,也得亏遇到的是您,要遇到个小肚鸡肠的不得——”
“——叮铃——叮铃!”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不用提醒秘书嘴已经合拢,她转身关门,谢随之坐着接了电话,接着很快站起,恭恭敬敬道了一声“父亲”。
谢随之低垂着头,背打得挺直,像一颗被雪压弯了枝梢的白杨树,他听着电话,始终一言不发。
待会记得开窗,秘书提醒自己,午后的空气太过沉闷,待久了要生病的。她跟着站着,只不过正对着房门,背对着谢随之,一个绝对忠诚的姿势。
电话那头早已挂断,谢随之却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他闭了闭眼,伸手挂回听筒,手拂上相片,是去熟了的地方,他轻抚着,指腹摩搓,像是留恋,可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面板。
十六年前的他笑容灿烂,在相片的中心,亲朋陪伴。
过去的幸福刺痛了他。
谢随之抬手按倒。
相框倾倒,他又突然伸手垫护,相框磕在他手上。
谢随之坐下,对秘书说:“收拾行李,五点钟的火车到上海去。”
秘书点头,伸手开门往外走。
她又听见电话铃响。
“叮铃——叮铃——”
远远近近从身后传来。
金属的碰撞,现代文明带给人的不适,让人神经紧张的铃声,脑里的弦也跟着颤动。
谢随之接了电话:“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是陈轻舟的声音:“姨父方才来过电话?”
谢随之缓缓吐出口浊气,觉得祸不单行,他端起桌面的“当季龙井”一饮而尽,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是浮休又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陈轻舟道,她三言两语向谢随之解释来意,“所以你什么时候到?我好来接你。”
谢随之觉得荒谬,轻轻笑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我要来上海的。”他闭上眼,呼气,心里烦躁,明知道这不关陈轻舟的事,他将听筒拿得远了些,“等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你早点回来。”陈轻舟说。
谢随之笑了笑:“这可不行,我办不到,换一个吧。”
“不,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早点回来。”
电话那头传来陈浮休的声音:“你在和谁打电话?”
陈轻舟的声音远了远,像是侧过头去和陈浮休说话:“和大哥。你要和哥哥通电话吗?”
陈浮休早已经抢过听筒,他嚷嚷道:“谢随之谢随之谢随之谢随之谢随之!”
谢随之不由得失笑,连连道:“我在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陈轻舟“哼”了一声,谢随之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是怎样的抱胸斜视,然后从嘴里吐出一句:
“没大没小!”|“没大没小!”
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陈浮休冲她“略略略”,然后扭过头和谢随之说话:“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你不爱我了吗?你看见我给你写的信了吗?我写了好久,而且是中文!”
陈轻舟没好气:“是是是,写了好久,错别字连篇,连永远的‘远’字都写错了,你的国文老师哭晕在厕所。”
谢随之没收到陈浮休声称“写了好久”,实则“错别字连篇”的“中文”信。
这类事务向来都是秘书负责,他皱了皱眉头。
电话并不因他的皱眉而挂断。
陈浮休辩驳:“这是意外!我没有把哥哥的名字写错,谢、随、之,这三个字连老师都夸我写得很好,”他又有些苦恼,“哥,你能不能换个名字?你名字好复杂,整整有三十三画,要写好久。”
“笨蛋,”陈轻舟说,“是三十四画。”
“这恐怕不行。”谢随之含着笑意,耐心解释给他听,“人的名字受之于长辈父母,是不可以随便改的,”
陈浮休说:“可我都想好了,你叫陈一,她叫陈二——陈轻舟的‘轻’字也很复杂——我了,就叫陈三。我的主意是不是很好?省了多少时间,原本写一个名字再怎么熟练也至少要半分钟吧,现在简化下来,只需要一秒,而且人家一听都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为什么不是姓谢?”谢随之问。
陈浮休理直气壮地答道:“因为‘谢’字比‘陈’字复杂啊,多了整整七画,七画唉!现在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我投姓陈一票。”
谢随之没投票。他垂下眼眸。相框磕在手上一道浅浅的、无法忽视的红痕。
陈轻舟说:“我投姓谢一票。”
陈浮休连追问为什么。
陈轻舟说:“姓谢很酷,像某朝某代一个清雅的文人,宽袍大袖。”
陈浮休哀嚎:“哦——不!现在局势逆转,‘谢’遥遥领先,我将失去我了,”他很快又兴致勃□□来,“那么我可以叫谢谢我,你可以叫谢谢你,顺着排下来第一个便是谢谢他,每说一次名字便是道谢一次,这个主意是不是很棒!”
谢随之笑着说:“可这样一来你便要写四十一画了。”
“没关系!就这么定了,我要去告诉妈妈,她可以叫谢谢她!我们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
陈浮休跑开了,他随手将听筒一扔。
听筒摔在地上。
陈轻舟将听筒从地上捡起,千般无奈:“浮休真是一个孩子。”
谢随之笑着,万般宠溺:“我认为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你觉得了?谢谢你。”
陈轻舟先是一愣,随后道:“你也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芝麻汤圆!表面是白色的糯米皮,咬开一看才知道是黑芝麻。”
谢随之笑了很久,笑容忽然在他脸上冻住了,像打出去的羽毛球在空中达到一个顶点,然后,下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飘在半空:“我迫切的想回到你们身边,可我不能。”
电话那头静了静。“我永远在你身后,”陈轻舟温柔而又坚定,“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谢随之嘴角笑起:“七点钟的时候你到火车站来接我好吗?我想在上海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不是副官,不是秘书。”
“我会是你在人群中看到的第一个人。”
陈轻舟站在月台,火车驰骋着,两边冒着白烟,落日的余晖映照到她脸上,像打翻了颜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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