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强光照着人,屋里门窗紧闭,窗帘终年不开,潮湿而闷热,陈轻舟早早脱下了她那件黑色大衣,露出里面的元宝领旗袍,头发束在耳后,没留刘海,一位太太见了问:“二小姐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没收到请帖?”
这位太太姓朱,是陈缬年轻时的密友,曾有一个时期陈缬和她无话不谈,后来因为调令,朱太太随丈夫赴任,久居边疆,与陈缬日渐疏远,此番来上海是为了给儿子说亲。
她一眼便相中了陈轻舟,算盘打得叮当响,陈轻舟才能出众、品貌非凡,又是陈缬的侄女,拿下她,既能和陈缬结为亲家,陈轻舟手腕强硬,又能将她儿子后院的莺莺燕燕治理得服服帖帖,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时陈轻舟一定会求陈缬给她儿子安排个官职,至于是否能胜任……不还有陈轻舟吗?
牌一只只的在手下打乱、搓洗,声声作响,像筹码从桶里倾倒在桌。
她不觉得陈轻舟会拒绝,陈轻舟丑闻缠身,又有个同居多年的男友,她儿子愿意娶她是她的福分,她们家也不介意她的过往,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当然,也不能张口便说“你和我儿子成婚吧”,那会被当神经病打出去,得预先做个铺垫,陈轻舟当然回答哪有的事?还没有了,还没有?她便顺势一提,哎呀,我儿子也未婚,要不要约着见一面?就当交个朋友,然后水到渠成,叮叮咚咚锵!送入洞房,三年抱两!
她不由得莞尔一笑。
却未曾想有人横插一脚,奚太太暧昧地笑着,手下动作不停,两两一摞:“唉哟,你在东北,你不知道,我们二小姐——”
“——妈,我饿了,我要吃点心。”奚小姐站在她身后倚着椅背,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
奚太太对此很不满的“嗞”了一声,她白了她一眼,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抓了把钞票随手指了个用人:“你,就你,去,叫些点心来。二小姐要吃吗?”
陈轻舟笑着摇头:“谢谢您的好意,奚太太,奚小姐要是想吃点心,不妨让厨房现做,中式的和西式的都有。”
陈轻舟看着奚太太一面摆手,一面将钱揣回去,口中说:“这多麻烦啊。”
“不麻烦的,”陈轻舟笑着对用人说,“到厨房去请厨师多做一份点心。”
用人奉命离开。
牌桌上四排麻将围成座城池,陈缬抛色子开牌,她坐庄先抓,后面依次是朱太太、陈轻舟、奚太太。
朱太太道:“我离开上海多年,既不知道上海发展成这个样子,从飞机上下来,一时不敢认,以为到了巴黎。”朱太太从未到过巴黎,不过她觉得这么说总没错。
陈缬随手打出张二筒,漫不经心道:“是比从前好些,可和巴黎比起来还是有段距离。你是坐梁劲松的飞机来的吗?”
梁劲松。陈轻舟头隐隐作痛。
“和梁小姐一块来的。”朱太太说,她沉默半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句,因为谢随之和梁劲松是政敌,其中当然有谢老爷的意思,“她要买麻醉剂。”
陈缬笑了:“他们一家……”她摇了摇头。
奚太太摸出张三万打出个二条,兰花指一翘开口便是依我看:“也就是梁太太身体不好,早早便将管家权交给了姨太,不大管事,要不然也还不是这样。依我看,也是梁劲松那时候太小,没有娶妻,不然直接将管家权给梁劲松媳妇多好?现在那姨太太握着管家权不肯松手,有梁劲松头疼的。”
娶妻?
听到关键词朱太太虎躯一震,连忙道:“我倒是愿意松手,只可惜没得个能干儿媳妇托付。”
此招俗名谓“画饼”,亦可称“空头支票”,先画张又大又圆又喷香的饼把人骗过来,待拜过了天地高堂,签过了婚书,报纸连登,哼哼。
奚太太惊异地笑了笑:“你那么些个儿媳挑不出一个好的?”
“都是八大胡同里出来的,争风吃醋倒有一手。”朱太太喊碰,“那都只是玩玩,他心里有数。”
奚太太面色古怪,眉头紧蹙,“啧”了一声问:“你这……有没有孩子?”
没有还好说。
朱太太道:“有两个儿子,”她添上一句,“不过没上族谱。”
有儿子尚且未上族谱,指不定还有好几位姑娘藏着没说。一般的人家听见房里有人尚且都不情愿,何况还有这么一窝,图他们家什么?
奚太太止又欲言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我原本打算做媒,让你儿子和崔家小姐见一面的。”
崔?“哪个崔家?”朱太太连忙追问。
陈轻舟毕竟有过那么段经历,何况是留洋博士生,抛头露面在外工作,她儿子不一定降得住她,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两家翻脸,反倒不好。
奚太太道:“无锡那个崔家。”
朱太太先是一愣,“无锡,无锡崔家,唉哟,”朱太太一时牌也顾不上摸了,埋怨道,“无锡崔家,你怎么不早说?是崔四小姐吗?”
崔四小姐,主母嫡出。
奚太太摇头。
“那是崔五小姐咯?”
崔五小姐,碧玉年华。
奚太太还是摇头。
“崔六小姐?那,”朱太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这年纪毕竟太小了吧,才十二……”
奚太太道:“都不是,是崔二小姐。”
朱太太更说不出话了。
奚太太宽慰道:“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你,虽然是位老小姐了,可毕竟有那么位老子,你家老朱得有十年没动过位子了吧?要我说,你回去把你儿子后宅清一清,将孩子送一送,打扮得干净清爽点,嘴甜些,讨人家姑娘欢心,说不定能成。”
奚小姐在奚太太身后不停咳嗽,奚太太听不懂暗示,只以为她呛到了,随手塞了一杯温水给她。
陈轻舟笑了。
朱太太看她,陈轻舟好心道:“朱太太,不如我替令郎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征婚启事,指不定有小姐看见了以文会友喜结良缘了?”
朱太太:……
朱太太匆匆拎包起身告辞,奚太太在她身后高声招呼道:“牌还没打完了,怎么走了?你走了我们这桌三缺一怎么办?快回来。”
朱太太听她只一心惦记着手里的牌,怒气冲冲,头也不回道:“让你女儿替我好啦!”
这句话明显带着怒气,只不过奚太太没听出来,奚太太苦恼地说:“这下怎么办?她一定是发觉自己要输了,输不起,所以跑掉了,这朱太太最坏了!”
陈轻舟温言宽慰道:“没事,奚小姐愿打吗?让她来替朱太太吧。”
奚太太很有原则:“这算什么回事?佳慧一直在我身后看着,知道我的牌。”
正要陷入一番拉扯,却听一直作壁上观的陈缬突然开口:“就让奚小姐来吧。”
陈缬开口,再没有人推辞,奚小姐坐下。
陈缬打出张东方:“朱太太是想做媒,让你和她儿子成婚了。”
都知道这句话是对陈轻舟说的。
陈轻舟微耸了耸肩:“个人的幸福在大家的幸福面前算得了什么?我正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了。”
“哦,陈小姐为什么事忙成这样?”奚小姐十分上道。
陈轻舟满意一笑,从容娓娓道来:“不过是为找征婚人的事罢了。
“我有一个同事,女儿上了大学,情窦初开,和同校的一位同学恋爱,可这门亲事遭到了男方父母的反对,他们觉得两家门第悬殊太大,不同意两人的婚事,女孩因此日日以泪洗面,她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便委托我寻一位德高望重、富有社会地位的大人做证婚人,希望以此让男方父母松口。
“既要德才兼备,又要有名望,你说,哪找得到这样白玉无瑕、天仙般的人物?”
奚小姐道:“你面前不就有一位吗?”
陈轻舟抬头,正看见陈缬。
陈缬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陈轻舟很少麻烦她,她不介意偶尔满足她的心愿,只淡淡道:“谢随之因公出差要来上海。”
陈轻舟眼前一亮,这是同意的意思,虽然有条件,不过世上哪有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要钱的馅饼?原本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没想到陈缬这般轻易松口,陈轻舟不由得再次确定,生怕她是临时起意,后来反悔:“所以您愿意牺牲一个下午茶的时间,赏光出席这对苦情鸳鸯的婚礼,如此他们便能获得家族的支持,以此幸福结合,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
陈缬道:“你去接他。”
答应的条件是去接出差来上海的谢随之?
So easy!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陈轻舟试探着问:“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缬略点了点头,陈轻舟笑了起来,难得的意气:“太好了!您担任证婚人,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从来没有这样的荣幸,足以载入家族史册的时刻,两个年轻人一定刻骨难忘,我待会便去告诉女孩的父亲,他一定会很高兴感激,为您日日祈福。”
陈轻舟没急着“告诉女孩的父亲”,反倒拨通了谢随之电话。
不探清楚底细贸然出击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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