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升官图

陈轻舟迅速接了电话。

陈缬声音疲惫,语气阴冷,破口骂道:“虎毒尚不食子,疯子!”

虎毒尚不食子?陈轻舟心下一沉,喉咙一紧,“这件事……”她声音一低,“是他做的?”她声音微微颤抖,最后一个音悬在半空是潦草的俄文草书,一个弯横冲直撞的直直向下一劈,她花了很久才学会读懂书写这种字体。

虎至毒食子,这件事是他做的?一个父亲派人枪杀自己的孩子?为了什么图什么?谢随之一向那么温顺乖巧,父亲的命令从不违背,早中晚请安从不缺席,从不曾衣衫不整态度不恭地对待父亲,即使是长达三个小时一百八十分钟的家庭聚会也从不曾松懈一秒将背佝偻,让自己舒服一些。

为了什么图什么?

即使是最无可救药的疯子也知道派人枪杀自己三十一岁正值壮年、前途光明大好、忠诚情深的长子不是一个明智决定。

为了什么图什么?

陈缬像是听出了她的心声,冷笑一声道:“搞政治的人都是疯子,怪胎,冷血怪物,为了自己屁股下的位子稳固,无所不用其极。”

陈轻舟未置可否:“姨父今年五十四,只有谢随之、浮休两个,谢随之三十一,浮休十七,如果谢随之死了,青黄不接。”

陈缬笑了:“这不更好吗?”

陈轻舟也笑:“发妻长子尚且如此,何况浮休?等有一天他改姓为谢再提不迟。”

一桶冰水迎面泼头,陈缬像是冷静下来:“我只求浮休平平安安做个闲人。”

闲人?

陈轻舟嘴角一丝不可察觉的嫉妒的笑:“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陈缬像是有点恼:“进不是,退不成,你说怎么办?”

陈轻舟悠悠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随之醒了最好,没醒,这件事又不是你做的你慌什么?”

“你和谢随之不是最好吗?”

“谢随之不是叫你一声母亲吗?”

陈缬笑了: “你去将此事大肆宣传,务必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从南京来的高官、谢先生的儿子遭遇枪杀。”

“谁的意思?”

“我的意思。”

“你是谁?”

“谢夫人。”

电话那头挂断,陈轻舟挂回听筒,她想,左右手扳手腕,谁赢都是输,与她是不相干的,但既已卷入是非,独善其身的后果是被吃抹得连渣都不剩,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硬要挑一个的话……还是陈缬。

一来是亲疏远近,陈轻舟于谢先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外甥,失去了陈缬这层关系她什么也不是,又在南京,鞭长莫及,而陈轻舟于陈缬是长姐独女,外祖父母逝世多年,家中又没有别的兄弟姊妹,再远的亲戚又都是些守着古法的老古董,看不惯她的做派,老朋友们了对她恭敬,新朋友们又都是奔着“夫人”的名号来的,陈浮休只顾自己高兴,所以别看她身边人头攒动,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只有陈轻舟一个。

二来是底层逻辑,陈缬时而励精图治,像陀螺一样忙得连轴转,时而消极怠工,将一切公务都推给助理、秘书、陈轻舟,自己懒洋洋地晒日光浴,看似矛盾,实则不过是她喜欢行使夫人的权利而又不愿意尽夫人的责任,而谢先生……

陈轻舟看不透他。

如果他真要想使“自己屁股下的位子稳固”,那他应该知道,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后继无人才是最大的威胁,世界上有两种死亡,一种是□□,一种是意志,而后者是最可怕的,这意味着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你、记得你的思想,人在这个世上的所有足迹都消失了,也没有人记得你来过。

一个人最悲惨的结局莫过于此。

对于陈缬,陈轻舟只消让她继续享受、行使夫人的权利一切便迎刃而解,她并不用怕别的,也不用担心陈缬对她不利,她是她的舌头、半臂,风筝的绳子在她手上,只要她想,她有一万种方法毁掉她所有的一切,而对于谢先生,陈轻舟得时刻担心,神经紧绷,过河拆桥的事不罕见,她不知道他的软肋,而很不幸的是,他知道。

陈轻舟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一种井然有序的生活,她是她世界的主人。

何况陈缬对她有恩,当年陈轻舟初到上海求学求的是务本女中,一所以校风淳朴闻名的女校,是陈缬一力将她送进的中西,也是她出钱请的家教,五美金一小时的补课一补便是三年,后来出国留学的生活费也是她给的,直到现在陈轻舟也住在陈公馆。

陈轻舟一只手轻搭在椅背,站在窗前,从四楼俯瞰望平街街景。

这里的风景很好,从高处往低处看视野开阔,街上人来人往,汽车、人力车车水马龙,一切尽收眼底,她是她世界的主人。

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了?

陈轻舟抬手掀铃。

钟敏进来,陈轻舟命令:“速派记者赶赴北站调查谢随之遇刺一案:着各版主编、排版主任、法律顾问来办公室,紧急会议。”

“消息属实吗?”要闻版主编推门便问。

国际版主编生而短小,手脚敏捷,他要从门下钻进来,要闻版主编一侧身让他。

国际版主编道:“通讯社还没有动静。”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通讯社还没有动静?”副刊主编抱胸进来,挑眉讥讽,“那你是干什么吃的?小矮人。”

“同僚之间何苦为难?”地方版主编悠悠叹了口气,他身穿长衫马褂,白发,一把山羊胡须。

副刊主编看过去:“又管你什么事?老爷子,六十多岁的人悠着点,当心一下子没站稳摔骨折了。”

陈轻舟递了一个眼神,钟敏上前搀扶,地方版主编摆了摆手道:“谢谢你,钟助理,不必了,走路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他坐到一只木椅前坐下。这种木椅坐久了腰酸背痛,又不敢塌下背倚靠,因为背后是繁琐硌人的雕花,年轻人是不愿意坐的,《新报》是老牌的年轻报社,但一直摆在这里,从陈轻舟入驻这间办公室以来便一直摆着,没有动过。

社会版主编风风火火冲进来环顾四周一圈喊道:“我没来迟吧!”

“再来晚点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副刊主编懒洋洋道。

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抵着扶手指尖轻搭在嘴边。

社会版主编早习惯了这尖酸刻薄的腔调,他开朗活泼地向众人问好,从年纪大到小一路问下去,陈轻舟在最末。

副刊主编沉寂了片刻又突然勾唇笑了起来:“也不算迟,经济版、英文版主编都还没到了。陈社长,他两可没把你放在眼里,能忍?”

说曹操曹操到。经济版主编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挑拨离间?”

英文版主编紧随其后:“拙劣。”

副刊主编闭了嘴。他颔首一点钟敏:“去,给我倒杯咖啡。”

陈轻舟看他不满,冷声道:“副刊主编,这是紧急会议,不是下午茶会。”

副刊主编讪讪往沙发里一瘫,像条死鱼。

各版主编业已到齐。

要闻版主编先发制人:“消息属实?”

陈轻舟:“属实。”

紧接着国际版主编问:“消息来源?”

陈轻舟:“亲眼所见。”

一刻不松,“头版广告我们不会让步。”经济版主编道。

陈轻舟:“一切以最终结果为准。”

经济版主编闻言冷然一笑:“不错,违约金我让广告部主任统计出来。”

陈轻舟面不改色。

经济版主编是银行家兼职,虽领着《新报》薪水,却是广告客户派来的人,他这样咄咄逼人,在陈轻舟预料之中,至于要闻版、国际版主编,陈轻舟年纪轻轻便担任要职,底下人多有不服,又没有仗可以打,能让他们心悦诚服,格林派陈轻舟去《周报》便是为了这个,至于现在,只好高坐在办公桌后,如同皇帝身上的龙袍,即使不服也只能三拜九叩高呼:

“吾皇万岁万万岁!”

副刊主编却忽的耳朵一动,似咸鱼翻身,鲤鱼打挺,直起身来拍手叫道:“好一条狗!”

没有人敢说话。

经济版主编阴冷森森盯着他,像要将他扒皮活剥大卸八块。

副刊主编毫不示弱道:“看什么看,都是男的,怎么,我有的你没有?”

经济版主编懒得和他掰扯,收回目光,道:“日本人打进了上海,经济不比从前,油墨、纸张受封锁倒涨个不停,战时停电频繁,估摸着又得安一台柴油发动机:处处要用钱,我也是为报社考虑。”

“我看是为了你的主子。”副刊主编冷笑道。没人理他。

陈轻舟未置可否。他说的不无道理,处处要用钱,进账却少得可怜,违约又会影响信用,这的确不是明智之举,但不能开了这个口,否则以后有例可依,再难做人。副刊主编说得也没错,是为了他的主子,可谁不是为了自己的主子?有人的主子是家人,有人的主子是上司,还有人的主子是自己。两个人说得都没错。

要闻版主编道:“新闻报道才是我报立足之根本,不能为了一时不图一世。”

“后人自有后人的智慧。”副刊主编笑道,“要我说你们争这个争那个有什么用?内容过不了审一切都白搭。”

众人顿时沉默。

身穿短打、口中叼烟的汉子大大咧咧进来,一股汗臭和浓烟迅速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副刊主编忙不迭抬手掩鼻,陈轻舟没动,他身后跟着位西装革履金丝眼镜的知识分子。

汉子向四周望了望:“哟,大家都在了。”

他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坐下,两腿叉得能放下一个太平洋,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显然是故意的,那知识分子站在旁边,还是笑脸盈盈。

副刊主编道:“瞧,我们排版主任一个人当着两个人了。”

排版主任笑嘻嘻地冲他喷出口白烟:“没办法,比不得你们坐办公室的轻松,都是体力活。”

副刊主编也笑:“这么说起来不是我们陈社长最轻松?坐办公室里发号施令,自有人鞍前马后。”

陈轻舟淡淡问:“这个月揽到几篇文章了?”

副刊主编脸色一垮,埋进沙发里不说话了。

各版之间有排行,是竞争关系,副刊连月垫底,早已成望平街笑柄,说起来都是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听说你主持的副刊又垫底啦?”

他已经十天没有吃早点摊美味的阳春面了。

陈轻舟又看向排版主任:“堂堂一报主任,也是有身份的人,出来代表排字房的工人,更要行的端做得正,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工人不懂礼数。”

排版主任没吱声,默默把烟一掐,腿一收。

知识分子——法律顾问坐下。

陈轻舟扫了一眼,各版主编、排版主任、法律顾问俱在,人齐。

陈轻舟道:“南京要员谢随之在上海北站遭遇枪杀,目前生死未卜,这是最新消息,我已派记者前去调查,平日里龙争虎斗我不管,这时候要有内讧,不必上报格林,由我做主,直接开除,有什么疑问现在提出——”

陈轻舟话未说完,就听人开口:“我有问题。”

她看过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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