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主编。
陈轻舟看过去,众人神色各异,要闻版主编冷眼,国际版主编旁观,副刊主编戏谑,排版主任难耐,经济版主编随时准备发难,法律顾问笑眼眯眯,地方版主编深深叹了口气摇头,社会版主编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随时可能从眼眶里滚出来。
九个人挑不出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就听他继续说下去:“你领的是助理职位,代行社长职能,论职务大小,我们在你之上,论法理,开除一位中层管理人员需层层批准,轮轮审查,你先斩不奏,不合流程,独断专行,格林还没死,你便迫不及待想架空,你安的什么心?”
众人脸色一变。这帽子扣得太大,是奔着要她下台,纷纷去看陈轻舟脸色。
陈轻舟脸色不变:“我行社长职能,自尽社长职责,一切皆以报社为重,报社若有内部人员通外,不论职务大小、贡献多少,无需层层批准,轮轮审查,立即开除,永不录用,这也是法理,你,是何等居心?”
先表明立场,言明忠心,又引用章程,有理可依,最后帽子轻轻一弹,倒扣回他头上,外贴了个“通外”的嫌疑。
副刊主编高赞了一声:“精彩!”
两边都冷冷刺他一眼,副刊主编也还是笑嘻嘻。
“独断专行”事小,“通外”罪名事大,英文版主编心里一琢磨,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事不上算,随即两腿交叉向后一仰微微一笑道:“一切皆以报社为重。刚才讲到哪了?”
没人接茬。
排版主任终于按捺不住,悄咪咪从口袋里摸出半支烟,又从烟灰缸里捡出半只用过的火柴,猥琐地一划,张嘴去嘬,陈轻舟见了,看不下去,拉开抽屉取了一只打火机扔给他,又拿了一盒茄力克让钟敏分下去。
排版主任精准地接住,从深蓝色珐琅铁盒里取出一支茄力克,咧开嘴角笑道:“陈社长大气!这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吧?”
陈轻舟笑而不语:“你是烟里的行家,尝尝和中国烟有什么不同。”
“那我就不客气了!”排版主任三两下点燃,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呆在原地,含了半响方才念念不舍地吹出来。
陈轻舟笑着问:“和中国烟有什么不同?”
他不说话,只是接着抽下去,一气不停。
众人都只拿了一支,英文版主编拿在手上端详,茄力克,她可真舍得,为了笼络人心真是下了血本,这么贵的烟也舍得拿出来分。
除副刊主编以外。
他一人抓了一大把,但并不抽,握在手里,像一个人吃剩了东西留的垃圾,一时找不到地方去扔。
社会版主编见了问:“你既然不抽,为什么拿这一大把?是要拿回去和版里的几个兄弟们分么?”
副刊主编懒洋洋斜看他一眼:“是呀,拿回去让那几个逆子开开眼,免得以后人家给了一丁点好处,便尾巴转得像个螺旋跟在后面。其实倒也不要紧,吃了便吃了,把炮弹丢了便成,最丢脸的是拿在手里半天不敢吃,又不舍得退回去。”
一句话隐射了三个人。
骂排版主任是狗,说陈轻舟别有用心,讥讽英文版主编贪又蠢,不敢吃又不舍得扔,又提点排版主任可以只拿好处不办事,陈轻舟给了好处人家也可以不办事,硬要在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局面添几把柴火,是唯恐天下不乱。
英文版主编脸瞬间就黑了。
排版主任神情不变,一支烟抽到滤口,方才依依不舍地熄了烟,刚熄了烟,便一拍桌子而起开口便是:“楼蓝玉,我□□娘的狗屁!”
众人心惊,都是场面上的体面人谁见过这阵仗?饶是陈轻舟心下也是一跳,她立即皱眉呵斥:“这是报社,大雅之堂,不是菜市场,容得你们放肆!”
排版主任冷笑着看着楼蓝玉——副刊主编:“我王某一介粗人,早年间种地、拉车、做大头兵、混青帮,后来得老社长提拔当了个官,你们都是文明人,懂礼数、讲礼节,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谁让我不痛苦我便让他不痛快。”
众人皆是惊愕。
陈轻舟心想,这话说得倒是痛快。
楼兰玉却是脸色不变,直勾勾盯着他看:“便是日本人打进了上海,外星人攻占了地球,我也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今天就是把枪上了膛,抵在我脑门上,我楼兰玉还是这句话。”
“还是这句话?”
“还是这句话。”
“一字不改?”
“一字不改。”
就见排版主任大笑着坐下:“你看着软,没想到骨头硬。”
楼兰玉不理睬,从大衣兜里掏出钱包整个丢给钟敏:“去,叫碗阳春面上来,”他静在原地几秒,又问,“吃什么?我请客。”
“一笼无汤生煎包!”社会版主编抢先举手,嘻嘻笑道,“大家不要客气,难得他出一回血,铁公鸡也拔毛,哎呀呀,怪不得今天早上听见喜鹊叫,原来是天上掉下来免费的夜宵!”
楼兰玉没吱声,社会版主编极力地吆喝,张罗,自顾自点了一桌的菜,看样子是要竭泽而渔,不考虑可持续性。
等钟敏出了门,楼兰玉方才慢吞吞地对社会版主编说:“这钱包是你的。”
“嗯?”社会版主编“嘻嘻”笑着,“接受现实,木已成舟朋友。”
楼兰玉却脸色一板,正色道:“没开玩笑,那钱包真是你的,不行,摸摸口袋不就知道了?”
社会版主编被唬住了,笑脸一僵,却还挂在嘴上,一面生硬牵强地笑着,笑声里透着虚弱:“哈哈,这个笑话真笑话……”一面手往口袋里探。
他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眉眼得意:“差点被你骗到了!”说着便猛地从口袋里拿出。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不过是一沓折叠工整的报纸。
社会版主编一下子愣住了。
陈轻舟看他鼻子通红,眼眶湿润,一滴泪将掉不掉地含在眼眶,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像清晨草叶上垂着的露珠。
楼兰玉却从他仍旧高举的右手中摘下报纸,慢条斯理地拆开。
社会版主编看过去,报纸里装着钞票,硬币,纸币,有大有小,有零有整。
他大笑着,一滴泪滑下来:“我就知道——”
楼兰玉随手抓起一把,向天空一扬。
众人不由得抬起头。
空中飘扬的钞票,背面空白,硬币摔在地上,声音木然,不是熟系的清脆。
社会版主编愣住了。
是□□。
他僵硬地扭头。
楼兰玉一贯的漫不经心。他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掏出一个钱包扔给社会版主编。
钱包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怀里。
社会版主编打开,里面掉出一张寻人启事,一看。
【本人八月八日上午九点在望平街街角弄口早餐摊桌上捡到一只钱包。内共有二十七块三分钱、一张泛黄照片。望失主认领。】
社会版主编抬头,钟敏正送来了夜宵,她将钱包递给楼兰玉,楼兰玉顺手塞进兜里,他拿了筷子,夹了一筷子面往嘴里送,两边腮帮子鼓鼓地动着,像仓鼠,半响咽下去,方说:“记着,你欠我一顿饭。”
钱包失而复得,账单由楼兰玉支付,社会版主编喜极而泣,猛地便扑上去要抱住他。
楼兰玉极有先见性地伸出一只手,挡住。
“别打扰我吃面。”他不耐烦地说,“吃你的无汤生煎包。一天吃八百遍也不腻,听见就想吐。”
社会版主编不乐意了:“是谁饿死鬼投胎,从早蹭饭到晚,一口水都要尝尝咸淡?有得吃就不错了,还嫌弃。”
楼兰玉不吱声了。
陈轻舟原打算尽一下社长责任,调节一下主编关系,按着这两头强逼着相拥而泣十分钟,现在看来是多虑,这两关系挺好的,亲同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从社会版主编请客、楼兰玉买单的满汉全席中挑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
陈轻舟透过窗外,看见高悬的明月,咖啡糖加得太多,齁嗓子的甜腻,但不失为一种甜美。她想,如果没有这些破事,今晚是一个很美的月夜。
电话铃响起。
陈浮休从地毯上跳起,抛下书,三步并一步地跑去接了电话。
他满心欢喜地开口:“哥——”
一句话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你在哪?”
不是谢随之。
是李副官。
陈浮休一下失了兴致,敷衍道:“房间。富贵,我现在很忙,在等人,不要打电话过来,好吗?”
“你就在房间等我。”他话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陈浮休觉得莫名其妙。他捡起刚被抛下的《看图识字》,趴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着。
忽然——
“砰”的一声。
陈浮休回头,李副官气势冲冲、步履匆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便扯着人往外走。
陈浮休吃痛,用力地要耍开他:“大晚上你抽什么风?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和你玩警察和犯人的游戏!”
李副官更用力地拽紧他,压低声音低沉地喊道:“你哥要死了!”
陈浮休一下子愣住了。他勃然大怒,一下子甩开李副官的手:“你发什么疯!我哥活得好好的,你坟头草高三尺他万寿无疆!”
李副官强压着怒火,看他:“你哥在火车站遭遇枪杀,被紧急送往医院,胸膛中两枪,现在还在手术台上躺着。我抽什么疯?你爸你妈你姐现在正封锁消息,他们都瞒着你,我冒着生命危险,我发什么疯?陈浮休,你讲点良心!”
陈浮休慌了神,强定住阵脚:“谁枪杀他?为什么要枪杀他?他是个好官!”
“就是太好了!”李副官神情严肃,看着他,“你是跟我走,还是就在这傻呆着等死亡通知书?我就数三个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三——”
“这是传播谣言!要坐牢的,今天我就当没听见——”
“——二”
不管他说什么,倒计时在继续。
李副官严肃的神情,和这山雨欲来的氛围,使他惊恐,无措。
“——一”
不管了!
陈浮休一咬牙握住他的手:“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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