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轻舟轻轻放下咖啡杯,“合同?”
张先生一愣,连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递给她,陈轻舟接过略翻了翻,抬手按铃,钟敏进来,陈轻舟问:“这合同谁谈的?”
“周子健。”
“周子健,”陈轻舟一顿,提笔刷刷写了几行字,递给她,“请周子健来,这是调令,调合同副本,五分钟内。”
“你这是不信任我们吗?陈社长。”
陈轻舟盖上笔盖,语气温和:“我信任你们,但这是规定,张先生,规定就是规定,清者自清。”
周子健气势汹汹步伐带风冲进来,连发梢都带着火气,却在看见客户的一瞬间化作春雨,挂上笑颜,仿佛一阵看不见、摸不着的龙卷风卷走了他的怒火,他隔十里开外便开始点头微笑,张先生也立即站起,欠身,向前走。
座上陈轻舟肆意地打量林霖翎,从锃亮的皮鞋到直挺的西装裤、腰间系带的皮带、有型的衬衫、外套,林霖翎始终低敛垂眸,如同神庙里的雕像,可陈轻舟见过他的另一面,她不禁笑了起来。
不远处周子健、张先生握手,寒暄,拥抱。
“失礼了,好久不见,看你精神很好,真是太好了!”
“非常感谢,你精神也很好了!”
两个中国人,在中国,又这样熟,说的却是日语。
陈轻舟握着杯柄灌了一口浓苦而巨涩的咖啡,轻放回去,不可避免磕出一声轻响。
林霖翎闻声看过来,陈轻舟看回去,两个人目光重合,我盯着你,你盯着我,像是在掰手腕,看谁输谁赢。
我不会输。
林霖翎最先败下阵来,他低敛回眸,又变回那座神圣、不可侵犯、无趣的雕像。
周子健、张先生这面一路客气礼让。
“听说你女儿将要成婚?恭喜恭喜,我等着吃喜酒呀。”
周子健嘴角不可避免地一僵,却还是敷衍喜庆地抱拳回礼。“同喜同喜。”
张先生不可避免的好奇:“证婚人是谁了?”他说了几个社会名流的名字,见周子健没回话,又说,“这种事确实是急不得的,总得慢慢来。”
周子健点头:“证婚人当然是有的,承蒙诸位老师、前辈抬爱,不过因为婚礼有位身份贵重的来宾,都摇头,说不敢逾越。”
“身份贵重的来宾?”
正走到座前,两人坐下,周子健笑着点了点陈轻舟:“陈社长的姨母,陈夫人。”
陈轻舟脸色骤然一变。她还没传去消息说办成了,周子健就这么急着将事情坐实,宣传出去人人皆知,将她架在台上烤,来了,皆大欢喜,要不来了?好算计,好你个周子健!
“陈夫人?”张先生不由得惊讶,身子向前倾了倾,一脸探究,“我只在报纸上见过陈夫人的尊容。”
周子健笑而不语。
陈轻舟也笑:“姨母听说这对新人文明结婚,不铺张,不声势,不大摆筵席,因为国事当头,所以一切从简,很高兴,因此决定出席。”
周子健猛地扭头看陈轻舟。
文明结婚?一切从简?他什么时候说过!不铺张,不声势,谁知道他攀上了陈夫人这条关系?不大摆筵席,算什么婚礼?国事当头,哪年不打仗、不饥荒、不瘟疫、不洪灾?文明结婚,一切从简,这算怎么回事!?
陈轻舟但笑不语,喝了口咖啡,清香。
张先生眼里带了一丝敬佩:“周兄真君子矣。”
不过,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周子健笑着:“只是许多亲朋都想见见陈夫人,哪怕只是远远隔着望一眼,拳拳爱戴之心不好推辞,再者,夫人莅临不敢失礼——”
“——报纸上常常能看见。”林霖翎忽然开口。
陈轻舟极快的、不动声色的瞥他一眼。
周子健一顿:“不过报纸和真人总有不同。”
“报纸上便是姨母的全部。”陈轻舟笑道,“国事当头,一切从简,公馆也消减用度,吾弟浮休少不更事,也有一颗恻隐之心,听说国事艰难,忍痛将他最喜爱的小狗捐赠拍卖,所得钱款皆用作慈善,以资国事。”
话尽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周子健一闭眼,打碎了牙往嘴里咽。
陈轻舟笑意更浓,起身走到办公桌后,从包里取出一份邀请函:“不日举办的慈善拍卖晚会我想你或许有兴趣参加,因为你也是爱国、慈善的,便告诉姨母,姨母听了特意让秘书加了一份邀请函。”
陈轻舟递给他,只见上写着八个大字四行小字:
慈航普济,共纾国难
为淞沪伤兵、抗战遗孤、租界难民募集善款
谢陈缬女士诚邀各界贤达善士共践仁心共襄慈举
民国二十一年八月九日晚七点
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区黄浦路15号礼查饭店孔雀厅
周子健立即站起两手在西装裤上揩了揩汗,珍重地双手接过,张先生在一旁早已目瞪口呆。
不是,文明婚礼我也能办啊。
周子健双手捧着邀请函像捧着传国玉玺。
陈轻舟笑着轻拍了拍他的肩:“放轻松,现在是谈合同的时候。”
她笑着坐下。
如果周子健现在打开会发现这不过是张再寻常不过的不记名邀请函,但周子健没有,陈轻舟也知道他不会,这不重要,有“谢陈缬”这三个字便够了。
他郑重地将邀请函双手放在桌上,钟敏抱着合同来了,陈轻舟抬头看了一眼钟表:“五分钟,刚好。”
钟敏笑着欠身将合同递给她:“还需要我做什么?社长大人。”
“好好休息。”陈轻舟笑着接过合同,翻开大致看了遍:“你们的诉求是什么?”
张先生一愣,连去看林霖翎。
陈轻舟又问了一遍:“你们的诉求是什么?”
林霖翎不说话,张先生心下揣摩,嘴上斟酌:“赔偿、经济损失。”
陈轻舟耐心等候。
她不信就为了一点违约赔偿金来,一定另有所图,而且所图甚大。
“还有,”张先生看了眼林霖翎,林霖翎老神在在端坐,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硬着头皮开口,“广告优先权和商业专稿:
“一季内若汇旗银行和日清洋行有相应广告业务需求,新报应优先刊报并给与优质广告位;一篇不少于三千字商业专稿,《新报》报纸头条,指定记者、内容、编辑、排版。”
“相应”广告业务需求,“优先刊报”,给与“优质广告位”?
也就是,片面广告优先权。
汇旗银行和日清洋行有广告投放,新报并不能优先承接,可若是两行广告要在新报投放,新报便必须将两行广告排在其他所有广告之前刊登,并且安排优质广告位,也就是醒目位置。
头条向来是商家必争之地,是新闻中一个版最重要的稿件,报纸版面最显著的地方,《新报》发行量在全国头部,广告效力名列前茅,头条说是一字千金也不违过,现在张口便是一篇字数不少于三千字的商业专稿,而且要指定记者采访、专稿内容、编辑修改、报纸排版。
也亏得他开得出口。
不过比起他们真是这么打算,陈轻舟更倾向于是一种策略。
屋子太暗想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会阻拦,但如果主张拆掉屋顶,那么一定会有人出面调和,愿意开窗。他们是打算先提出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然后通过一番谈判,得到真正计划的,装作勉强,接受,而这对于她也是有好处的,这样可以到上司面前夸耀功绩,避免了一次多大的损失。
可一次广告违约便敢开这么大的口,片面广告优先权、三千字头条商业专稿,再谈也出不了范围,二月日本向上海进攻,五月才签订的停战协议,国人义愤填膺,这个时候谁敢和日本人做生意?哪怕是半中半日的企业,也就周子健,她却也不像他依仗日本人支持,倒不如……
“啪!”
陈轻舟一手摔合同在桌,震得杯子一动、众人一惊。
“请回。”她镇定地起身送客,“新报虽是外商,我亦是爱国,赔偿金一事我会派专人对接,一切按合同行事。钟敏!”
钟敏一个闪现出现,笑脸盈盈:“这边请。”
周子健连忙起身:“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一切有得商量、商量。”
陈轻舟看他。
周子健当然不愿意得罪,他从来和日本人交好,只要日本客户在一日不撤资他的地位便稳如泰山一日,报社和这比起来算什么?
张先生也站起来,瞥了眼林霖翎喊:“陈社长——”
“你是几级职员?”陈轻舟打断他,“让真正能点头签字盖章的人和我说话!”
张先生去看林霖翎,林霖翎深叹一口气起身:“双向广告优先权:在一季内若两行有新的广告业务需求,新报享有优先承接权利,若承接应优先刊报并给与优质广告位。一篇不少于五百字商业专稿,内容应经过两行审核。”
“只有汇旗银行没有日清洋行。”
有收了钱为日本人说话的,报社被爱国学生砸了粉碎,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的“汉奸”“走狗”四个大字现在还在,商业广告影响相比虽小,可拦不住有人要做文章,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小心谨慎为上。
“可以。”
“合同?”
林霖翎看张先生,张先生连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递给她,陈轻舟翻看,点头,钟敏取来钢笔印章印泥。
签字,盖章,向前一推。
“钟敏,送林先生、张先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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