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私事

绫罗绸缎的中年贵妇人坐在床上裹脚布,脚布很长,她动作很慢,稍有不顺心便全部拆掉重来,周围服侍她的用人却都很耐烦,端水的,拿镜子的,捧梳头褂子的,低眉顺眼,沉默得像座雕像。

小顺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没注意到屋里用人们错愕的眼神,他很规矩地行了礼,单膝跪下,一手触地,嘴里说着:“太太万福金安。”

钱太太放下脚布,和蔼可亲地微笑招呼他过来:“好孩子,到太太这里过来。”

小顺子天真烂漫地走到钱太太跟前。

钱太太脸色骤变,抬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小顺子一手捂着脸,茫然无措地抬头,钱太太骂道:“我说过什么?规矩都忘了,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

小顺子呆愣在原地。

钱太太随手指了一位用人:“告诉他,他犯了哪条规矩。”

被指的用人诚惶诚恐:“公馆内不得疾行。”

钱太太满意点头:“不错,”低眸看小顺子,“念你年轻无知,这次暂且轻饶了你,下次,你还敢这般做吗?”

小顺子毫不犹豫摇头。

未曾想钱太太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皱眉:“谁叫你摇头的?”力道比方才更重。

小顺子左右两边脸颊各印了一个巴掌,红得像抹了胭脂,像两瓣猴屁股,他“扑通”一声跪下,结实地磕了三个头,一个比一个响:“太太,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钱太太高坐床榻,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看不清神情。

小顺子讨好地抬头,额头磕破的血顺着鼻梁流下。

迎面又是一巴掌,力道重得不像话。“谁让你说话的?知错了吗?”

小顺子卑微地缩成一团,动也不是,说也不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疼得落泪。

“谁叫你哭的!明儿大好的日子,坏了吉利!”

眼瞧可怜的小顺子又要挨一巴掌,捧梳头褂子的老妈子看不下去,她站出来,向钱太太福了福身,开口道:“小姐,全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您宅心仁厚?大家时时刻刻将您的叮嘱牢记在心,小顺子不懂规矩,该打,可不能脏了您的手,他是金姨太的用人,该叫金姨太领回去,吃一个月的素为您祈福,明儿是老爷的生辰,大喜的日子,亲朋好友、社会名流云集,为了个用人大动肝火,有失体面。”

老妈子是钱太太娘家陪嫁来的老人,世代的家奴,钱太太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她的,因为是从小到大的交情,一年归省,土匪劫财,老妈子还替她挡了一箭,钱太太虽然不悦,却还是摆了摆手,听老妈子的话,饶过了小顺子,“起来吧!”她很随意地一问:“什么事?”

小顺子正要起来又跪下,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的将小凤的事说了出来,没半点虚构隐瞒。

钱太太脸色大变,由阴转雨,她一拍桌子,瓷器跳起来颤,用人齐刷刷地跪下,深怕触了霉头,她厉声道:“把那个丫头给我带来!叫咱们的姨太太看看,她养的好丫头,是怎么败坏的门风!”

一间摆满红木家具的堂屋,与洋派建筑格格不入的氛围,从一个文明走向另一个文明,明亮的电灯,古朴的红木,穿着满清袄裙的钱太太,身体的曲线在宽大的衫袴下消失,极低的领圈,云肩背心,黑缎宽镶,盘着旧式的大云头,呼吸着另一个时代遗下的尘埃,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右手端着茶盏,左手捻着茶盖,嘴贴着口沿,轻轻地吹凉。

金姨太穿着喇叭管袖子样式的袄裙,长至膝盖,丝袜也只到膝盖为止,腰部极为紧小,是民初时的样式,她斜跪在钱老爷面前,有意无意露出一大截的玉腕。

陈轻舟同钱舒华坐在一起,前者是改良式的长袍,民国十年才登上时尚舞台的服饰,修身而不贴身的样式,抛弃了一切华美而无用的装饰,干净利落的剪裁,严冷方正,在西式和传统间找到的微妙的平衡,后者则是完全西式的服饰,娇俏的粉红色小洋装,蕾丝花边小礼帽,更符合国人身材的剪裁,露出双脚和踝关节,时髦的烫发,一串闪烁着温和光线的珍珠项链。

金姨太搂抱着小顺子,温柔地抚摸他额头的创伤,向钱老爷道:“瞧瞧咱们的小顺子,可怜的小顺子,被太太打得鼻青脸肿,却连声都不敢吱!小顺子不知犯了哪家的王法,做了什么杀头的大罪,不过是事急从权跑了两步,便被打成这个样子!太太是富贵人家出身,看不起平头百姓家里的用人,可偏偏便是这用人的父母典当了家里唯有的一亩田地老太太才下的葬,老爷,您说,我们怎么向他已逝父母交代?”

她说着簌簌流下泪来,很有艺术感、颇具观赏性的泪,小顺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抬手要为金姨太擦拭眼泪,嘴里安慰地说着:“太太,太太,我没事的,都怪我,我不该在走廊上跑,坏了太太的规矩。”

一大一小哭着上演母子情深,大的是出色的演员,小的情真意切,钱舒华紧抿着唇,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钱老爷脸色渐渐不悦,目光掠过,钱太太很沉得住气,她闭眼捻佛珠,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双扇门开,钱太太睁眼。

一个十六七岁、脸色苍白的女孩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她姿态僵硬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鸡,两腿之间止不住地淌着浑浊的血,血流了一地。

金姨太默不作声地拿扇半掩着面,钱太太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厌恶,钱老爷老神在在地盘着核桃,微阖着眼,陈轻舟保持着缄默,钱舒华猛地机灵起来,她看着她的眼睛,担忧、着急,起身,走到小凤面前,责问搀扶小凤的两个佣人:“为什么不让她休息?她现在需要这个!”双扇门“咯吱”合拢。

钱太太淡淡开口,“我让他们叫来的,舒华。”,她望向小凤,用打量物品的眼神打量着她,从流血的□□到苍白如纸的面部,自下而上,令人不适,片刻,她目光挪移,望向钱老爷,“这是金姨太教的丫头,年纪轻轻便与人勾结,未婚先孕,在庖屋产子,成何体统?败坏了钱家的门风,其罪可诛,该如何处罚,由老爷定夺。”

陈轻舟心想,丫头是自幼服侍钱舒华的丫头,却说是金姨太教的,只字不提钱舒华,聪明,口才又比金姨太好,只说败坏门风,最终如何处置由钱老爷定夺,不知道金姨太是怎么斗过的钱太太,果然,偏爱可以抹平一切。

金姨太听到“未婚先孕”,脸色有些难看,她未过门便怀上的钱荣华、钱文清,钱太太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钱老爷面不改色,掀了掀眼皮:“既然是金姨太的佣人,自然该由金姨太来处置。”他事不关己的模样,与钱太太如出一辙,是种不动声色的轻蔑。

“给笔钱,打发出去。”金姨太紧皱着眉头,看小凤像看路边的野猫野狗。

钱老爷颔首,手中仍盘着核桃:“便按金姨太说的做。”

钱舒华急得向前一步,她看钱老爷又看金姨太:“爹,姆妈,我们怎么可以这么做?小凤刚生了孩子,她没钱没工作,把她赶出去,是叫她去送死!”

小凤泪眼汪汪看钱舒华,复杂的眼神,无数的情绪流淌在同一个玻璃瓶里,晃动着,流光溢彩,斑斓的色彩。

钱老爷漫不经心问:“舒儿,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我们应该送小凤去医院,请人照料她和她的孩子,她还在我们家做事。”钱舒华眼睛里闪烁着光,是天真的善良。

“哦?”钱老爷静静听她说完,似笑非笑:“可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佣人花这么些钱?把她打发出去,三十大洋打顶,我落得个好名声,不给,人家也没理由来批评我,送她去医院,照料她和这个孩子,让她坐月子,前前后后大洋撒出去,人家反倒怀疑那是我的私生子,我的情妇,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品行有亏,我不会让这样的人待在家里、我清白的小女儿身边。”

钱舒华难以置信看着钱老爷,她不敢相信和蔼可亲的爸爸说得出这样一席话,金姨太很果断地抢在她前面开口:“就按我和老爷说的做,舒华,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你父亲是对的。”

钱太太难得附和了金姨太的话:“舒儿,听话,不要忤逆你的父亲。”她微微颔首,转头看陈轻舟:“陈小姐……”

“这是钱家的家事,贵府的私事。”陈轻舟利落地回话。

钱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陈助理,我很欣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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