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丑闻(三)

月亮高挂的夜晚,一辆驴车停在钱家后宅一道隐蔽的后门,钱舒华仍是一身粉红色小洋装的装扮,她不说话,眼泪一个劲地流,陈轻舟站在她身侧,手持着大衣,默默地陪伴,小凤,借着月光陈轻舟打量她的脸,很清秀的一个姑娘,瓜子脸,杏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楚楚动人,令人怜爱,西施式的美人,略带点薄相。

陈轻舟将厚实的大衣递给钱舒华,钱舒华接过,小心翼翼地为小凤披上,声泪俱下:“从前,都是你伺候我,如今你要走了,我也伺候你一回。”

小凤的眼泪唰的一下便下来了,她紧紧握住钱舒华的手:“小姐!你永远是我的小姐。”

钱舒华听了,哭得更加不能自已:“你这么维护我,我却没能将你留下,甚至也给不了你多少钱财。”,她注视着小凤的眼睛,因为眼眶里满是泪水,所以看得不大真切,她努力地想看清小凤的模样,却模糊得像在看一飘鬼魂,她哭得更厉害了。

钱舒华回握住小凤的手,说:“你遇到什么麻烦,千万不要逞强!一定要来找我,我,我随时候在电话旁,等你!”

钱舒华哭着伏倒在小凤肩头,小凤娴熟地搂过她的背,像母亲一样轻轻抚摸着她。

陈轻舟站在一旁,想起曾经也有这样一个情景,她被她搂抱在怀里,在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互相依偎。在荒无人烟的郊外,她与团队走散,孤身一人走在雪地,像被全世界抛弃,突然,看见了一抹红色——

她向她奔去,她向她奔来,紧紧拥抱着彼此,感受彼此的温度。

从未体验过的温情,她情不自禁,像被人蛊惑,轻声喃喃:“妈妈。”

她诧异地看她,她顿时清醒,松开了对方,文质彬彬欠身:“抱歉,请原谅我的失态,孔同学。”

陈轻舟回神,莫名地感到惆怅,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从前,好的、坏的。

她看钱舒华、小凤,两人松开了彼此,钱舒华正絮絮的和小凤交代着什么,很微弱的声音,是耳语,只供两个人听见,很私密的贴己话,陈轻舟望向赶驴车的老头,老头倚靠着驴,瓜皮帽盖在脸上,打着盹。

钱舒华话说完,她很细心地为小凤理了理大衣,小凤感动的几乎又要落泪。

陈轻舟突然想到小凤离开钱家,生活没有了着落,一个月、两个月的开销可以靠钱太太给的二十七块大洋供给,可钱总有花完的时候,一直靠钱舒华也不现实,她的经济也单一的来自父母,最好的方法是找个活做,她记得《新报》存报室缺人打理,活不难干,也清闲,许多人乐意做,一个月九块大洋,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文化水平,又因为薪资清贫,因此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小凤愿不愿意……

“愿意的,我愿意的!陈小姐——不,陈社长,谢谢你!”

小凤感激得扑通一声跪下便要给陈轻舟磕头,不顾刚刚生产的身子,陈轻舟和钱舒华连忙要将她搀扶起来,小凤不肯,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好。

钱舒华佯嗔:“下跪磕头折人寿知不知道?!”

小凤一听这话,急忙便要站起,怕折陈轻舟的寿,陈轻舟辅助的将她搀扶起来,站稳。“现代人有现代人的答谢方式,表示感谢,可以用新式的握手、鞠躬。”

她善意地微笑着,伸手。

小凤紧紧地回握,紧紧地握着。

陈轻舟面不改色。“我姓陈,名轻舟,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陈助理,《新报》社长是格林先生,不敢僭越。”陈轻舟轻抚她的背:“改日我来探望你,存报室任用要求是中学水平,亦或熟练掌握八百个字,文化程度太差,我也不能硬塞你进去,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个机会。”

小凤注视她的眼眸,坚定地点头:“我会的,陈记者。”

天色太晚,隐隐有下雨的迹象,钱舒华邀陈轻舟在钱家住下,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人,用人在一旁帮忙说话——“房间多,收拾收拾便能住,不麻烦,现在这个点,汽车司机也已经睡了,只有老爷太太才使唤得动,又叫不到出差汽车,就是侥幸叫到了,要价也很高。”,两人再三邀请,陈轻舟推脱不得,她也觉得这个点叫车太麻烦,又因为可能要下雨,所以勉为其难地住下了,并没有告知家里。

钱家的用人干活很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屋子收拾出来,陈轻舟走进去,一切事物都干净崭新,像第一次被人入住。

陈轻舟轻轻关拢了门,她在墙上发现一本日历,日历的时间停留在黑色的星期一,今天是礼拜天,陈轻舟记得很清楚,不可能出错,因为报社礼拜天休假。

她再仔细一看,日历是民国十五年的日历,一月十八号。

她着实吃了一惊,民国十五年一月十八号,三年前,她记得当天发生了一件很大的新闻,她远在太平洋彼岸都听闻:午夜,钱家燃起了一场大火,死伤无数。

报纸争先报道,人们议论纷纷,钱家对外宣称是用人打翻了烛台。

陈轻舟伸手触摸这本日历,这本日历是如何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间除她以外,似乎无人居住过的这间房屋?她思索着,突然,走廊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的笑声。

紧接着,这间屋子的门被人“咚——!咚——!咚——!”的敲打,力道很轻,一声与一声之间的间隔很长,像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从虾头到虾尾,从虾尾到虾壳,再从虾壳到虾线,最后沾上蘸料,放入口中,细细的咀嚼。

陈轻舟试探着往门处走。

“嗒嗒嗒”,许多人走路的声音,动作有序,声音很有节奏感,一个上了年纪的领头的老妈子,“快!快!”

陈轻舟走到门前,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透过猫眼,她看见一个女人。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织锦缎旗袍,滚一道窄窄的水钻银线,绣着玫瑰花的暗纹,在旗袍上盘根错节的野蛮生长,袍叉里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赤着脚踩在走廊的地毯上,她面色病态的苍白,像蛰伏在白日里的吸血鬼,她头皮披散,脖子上有很明显的勒痕,一个疯女人。

门外的女人抬起头,她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

女人若有所思的大笑。

在她身后是一排窗户,红色的窗帘,混沌的夜,雨不知何时下大,此刻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的光劈到她身上,脸白得发青,像一个女鬼。

陈轻舟向后连连退了数步。

她倒在床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愈发近的走路声,极仓促地逃跑,方才听到过的老妈子的声音,“抓住她!”

骤然响起的非常迅速的跑步声,匆忙的加速,五秒以后,女人“啊”的一声尖叫,猫抓住了老鼠。

沉稳的、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老妈子的声音,“太太,您和小姐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

陈轻舟听见那个女人刺耳的尖叫,“我没病!我没病!”,她很努力的要摆脱佣人们给她的束缚,推攘的声音,“我是钱诚的发妻,元配,舒华的生母!让小姐来见我,我才是她的母亲!我才是!”

老妈子的声音骤然冰冷,“喝了药,您的病便会好起来的,而在此之前,您应当好好待在屋子里修养。”,厉声向用人命令,“把太太带回去!”

女人哭着、尖叫着,声音越来越远,众人拖着她上楼梯的声音,钥匙解开门,沉重的钢铁门,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很闷沉的一声响,门锁上,女人哭着用手敲击着门,哀嚎,众人有序的下楼。

陈轻舟无力地瘫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电话响起。

陈轻舟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写字台旁,取下听筒,没来得及说“喂”,就听见姨母怒气冲冲的声音,“浮休趁着巡警换班的间隙,偷偷溜了出去,你和他最亲,知道他在哪儿,把人给我逮回来。”,“砰”的一声,姨母便挂断了电话。

陈轻舟脑袋嗡嗡嗡的响,浮休——她的表弟,姨母的儿子——趁着巡警换班的间隙偷偷跑了出去?他怎么跑的,不正生着病吗?姨母是真生气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个点打来电话,可她没提前说过要在钱家留宿,只说要来还包,她是怎么把电话这么精准到房间打来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离奇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发生在同一天。

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电话打来,陈轻舟接通,是陈浮休同父异母的哥哥谢随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浮休趁着巡警不注意偷跑出去,曹家那小子撺掇他一块跑到书寓打牌,一张牌一条街,刚张副官禀告的我,说是已经输了半个租界出去。”

书寓,也就是妓院,半个租界,陈轻舟握着听筒的手直发抖:“半个租界?”

“形容词。”

陈轻舟稍稍松了口气。

“准确来说是黄河路一带,一个有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

陈轻舟的心就像一颗被拍打的羽毛球,打出去,滑在半空,达到一个顶点,缓缓下落,自以为风波已平,下一秒又一个力将她打出去,而且飞得更高更远。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陈轻舟问:“姨母知道嘛?”

“现在不知道。”谢随之轻声回。

“什么时候?”

“上海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

文艺青年,她默默换算,鸡鸣叫时在凌晨三点至五点之间,第一声鸡鸣……凌晨三点。

陈轻舟握着听筒,转身背抵着墙:“你人在外地执行公务,一时半会赶不回上海,现在又处在晋升的关键期,跑到妓院处理这样的事,传出去影响太坏,这件事不能叫她知道,但也得让浮休吃个教训,他顺风顺水惯了,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谢随之:“我预备叫张副官协助你处理,他虽然年轻,却很成熟,又都知道是我的人,妓院赌场鱼龙混杂,能镇着场子,由你出面处理,是姐姐替闯了祸的弟弟擦屁股,无关政治,闻息赶来的记者,见来者是你,也都掂量着写,到时你赶出一篇加急新闻稿来,既算功劳能证明你的能力,又能抢先下个定义,《新报》是行业翘楚,其他报社只能跟着写,不然便是胡编乱造。现在更衣,张副官七分钟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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