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攀到沙丘上转圈。
一圈儿…两圈儿…三圈儿…
又是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十六州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若在夏季,伸手就能触到月亮。
纪风凝视自己投在地面的影子,脚下的速度更快了些。
除却微风,周围一丝动静也没有,与白天仿佛是两个世界。
不知过去多久,纪风停下,看向前面的两个人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天边。
她用手指捋了把鬓边的碎发,摸到一层细汗。
今夜为何就连城门下都静得出奇?原该有人喝酒划拳,消磨这漫漫天光的。
白日这里刚结束一场恶战,四下还有不少折毁的兵戈刀戟。
她立在丘顶,垫脚向城中望去,稀疏炊火中看到一片又一片的屋舍,窗扉紧掩。
这座刚刚被战火夺取了生机的城池有个好听的名字:云州。
五年前,继父牵着她们姐妹的手,来到城门下,纪风永远都不会忘记继父那天闪烁着异样神采的眼光,仿佛眼前这扇巨门,有着莫大的魔力,令他既神往,又畏惧。
后来,当她偶然看到一只野狼与比它个头大了不止一倍的耗牛对视,才恍然明白了继父那刻的贪婪。
没多久,云州被外来的军队入侵,太守张辽的尸身被悬挂在城门做腊肉状,继父却没能获得这份“供人瞻仰”的殊荣,而是化作肉泥,消失在朝白江中。
姐姐问:“你真当他是亲人了?”彼时纪风泣不成声。
“那便为他立碑,”姐姐鄙夷地笑,“真情愿像你一般既傻且痴。”
猩红的指甲在纪风的额头留下了半月形的痕迹。
长姐如母,纪风不生气。
纪风的家在诸州之南,战火最先波及的地方。自她记事起,农民便没地可种了,父亲早出晚归,带回的几条烂鱼养不活一家四口。
镇上的郎中来探病。
纪风偎在母亲怀里,瞅见父亲脸上的皱纹似老树的年轮,他那对眸子昔时也是搅乱过红尘的,如今只无精打采垂着,像是嵌入树干的疮结。
他说:“我再穷也不会卖女儿。”
父亲咳出了一阵烟雨,郎中忙用写着“悬壶济世”的招牌遮住面孔,生怕吸进去一点。
……
这时,姐姐闯了进来,拉起纪风,道:“我们跟他走。”
“姐姐你说什么?”
“父亲若有决心,岂容他去而复返?父亲不过是想把你我卖个好价钱。”
纪风不信,挣脱开去:“他来是为娘医治。”
“你娘已死了三日。”
纪风年幼,不辨生死,只觉娘一身冰冷,捂不过来,再去瞧父亲,那可怜的男人已将面孔扭转,凌乱的发髻黑白交织。
纪风“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竟一直识错了这家的主人,”郎中看着姐姐,眸中闪出诡异的光,望闻问切,“买你二人几多钱?”
姐姐道:“要你付出全部。”
至今纪风仍佩服姐姐的勇气。
姐妹以五十钱被郎中买去,又被马商以五百钱买走,通关时,用二人换了文牒,代州失守,满城百姓多遭屠戮,纪氏姐妹竟幸免,先献县丞,又叫县丞献于太守,太守贪功,欲以二人贿刺史,恰逢辽人南犯,自身难保,谁还顾及美人绝世?
两年来,十六州动荡不安,诸侯自立,君非君,国不国。五十钱已换不来一袋粮食,纪氏姐妹却因貌美,一次又一次被进献,一次比一次值钱。
…..
此时天边的人影绕了回来,姐姐婀娜的身影便是女子看了,都不忍错目。
纪风开心地跑下沙丘,足畔扬起一阵尘。
姐姐正玩抚着男人衣带的手一松,纪风视若无睹,笑道:“阿姐,裙太长。”
纪月生得一幅小巧脸庞,五官无一不精,此刻胭脂淡了,更显得肌底细腻白皙,长长的睫毛不堪更深露重,浓浓地垂着,眸子里剥开那团迷蒙不散的媚气,有些倦意。
把妹妹拉到月下,扯下自己的腰封,给她身上一勒,再一扎。
阿妹被她拉扯大,春衣冬袜,缝缝补补,自是不在话下。
每逢换季,身边的孩子便被父母张罗裁新衣,而纪风只能捡阿姐的旧衣,不是长了,便是大了,幸在纪风从不觉苦,纵是破布加身,亦待之如霓裳。
纪风比别的孩子好养活。
纪月与男人找了块嶙峋的石头坐下,谈情说爱,纪风终于不必再牵挂那绊人的裙脚,健步如飞又跑去沙丘上痴舞。
舞了阵,招手道:“阿姐上来教我。”
纪月恨她扰自己好事,留下毒辣辣一眼,扭头去问男人:“付斯铭,为何给我买新衣裙?”
男人只是笑。
“你如此宠我,倒是便宜阿妹,我那席旧红裙起码能穿三载,小妮如获至宝。”
付斯明身高腿长,轻巧跳下石头:“她长进不少。”
“小孩子舞蹈,如过家家,不过也好,她不似我,早晚嫁人,”说着,纪月跳起真正的胡旋,薄纱沾染了女儿香,覆上男人的面,才一瞬,移开,是**。
她道:“早年如此,我会被送上刑场。”
付斯明道:“这里有辽人,有胡人,但没有大周人。”自然不被礼法约束。
纪月跳得香汗淋漓,执起他的手就往自己领口放,双眸似狡黠的小狐狸,恍惚间付斯明有犹豫,抽开手,在她腰上一捏,逗得她咯咯笑。
…..
回城时新任太守徐公正在宴饮,杯盘狼藉中偶有几个未醉死的头颅支棱着叫人添酒。
纪风脚下一拌,手腕儿被人紧紧扼住,那男人酒气熏天,一口烂牙,纪风作呕,正欲发作,纪月已扭着腰身钻入人群,巧妙地将小妹隔开。
徐公混浊的眼睛一眯,似醉非醉,呦呦唱道:“五百年炼精,五百年养血,五百年注魂,方成一美人。如今天上明月,与人间明月,尽归翀之云城,岂非兆乎?”
“常闻徐公及生,有光照穹庐,如今十六州群龙无首,而唯公高义,此必祥瑞。”
“待公广纳贤良,一统江北,天下美人,岂不尽归帐中?”
众人附和,徐翀大笑。
纪月嬉笑怒骂着打去伸来的手,来人不怒,一会儿故技重施,似逗猫。
纪风面孔僵硬,屏着呼吸逃之夭夭。
纪月回来已是烂醉,堪堪回到寝房,跌入卧榻,蒙头大睡,一阵儿被自己的咳嗽惊醒:“渴,喝水。”无人应。
此时纪风正在外间伏案专心画一朵没骨牡丹,洋装没有听见姐姐的召唤。
牡丹娇俏,饱满,生机勃勃,纪风有刹那的恍惚,在花丛中看到张熟悉的人脸,是曾经的纪月。
屋里没了动静,纪风听到自己心跳,此刻才担心,冲进里屋:“阿姐!”阿姐已经睡去,发未散,袜半褪,像牡丹安详。
纪风绾发撸袖,单是将纪月留在地上的半张身子托到卧榻,已废尽九牛二虎之力。
褪去阿姐衣衫,为她擦身,脱下外袍不免一惊,肚兜不翼而飞,不知成了谁的定情物。
待一切办好,重新回到外屋,早没了雅兴,怎么看那副画都不顺眼,索性照姐姐的吩咐练字。
她深吸一口气,在宣纸上抄下一句圣人教诲。
纸张发黄发旧,纪风的小楷轻浅,远观更像为画题字。
她惭愧地发出声轻叹,低垂的睫毛微微抖动,梦中多圣洁,醒来就多卑劣。
不知不觉竟真的睡去。
醒来见姐姐坐在南窗下梳妆,已换下付斯铭送的新裙,粗衣麻布不能遮掩她半点美。
纪月发着呆把食指含在口中,良久咬破指间,放出鲜血。
“阿姐,说你总不听!”纪风不免一急。
“死马当活马医,”没睡醒的缘故,纪月的眼睛较昨夜更媚。
每当宿醉,总会头痛,忍无可忍时,姐姐用头撞向墙面,“咚…咚…”,或是整夜整夜哀嚎,这是纪风的噩梦。
历任继父为之寻医问药,却不能得偿所愿。
后来姐姐不知自哪闻得偏方,需得食指血,她常说:“一个地方的痛,带去另一个地方的痛。”也是奇了,自那以后,头痛缓解,发作时再不必寻死觅活,可纪风不信。
纪月用衣裳随意擦了把手,走过来看妹妹写的字。
一边看一边说:“小风竟有如此造诣,字字入木三分,不枉我养你一场。”其实她并不识字。
她抬起头,忽然发现那副未完成的牡丹,脸色骤变:“这是何物?谁准你玩物丧志!”
说着,发了疯似地将画纸撕得稀碎,全部扔在阿妹的脸上,不解气,扯过她胳膊在屁股上抽打,越打,纪风越是不吭声,越是不吭声,纪月愈发使出蛮力:“哭啊!你小时会哭的!与谁较劲!”纪月停下来冷眼看她:“有些事,别人做是风情,咱们做是下贱。”
女婢闻声而来,停在门外:“小姐,夫人问发生了何事。”纪月留下妹妹,推门而去。
没人了,纪风才哭出来,十四岁的年纪,已不喜欢示弱,她抽抽噎噎凝着地上的碎片,比牡丹更像牡丹,是零落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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