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潇潇

风乍起,吹着满室的碎纸涌到门口,纪风推开门,任它们飞。

适逢徐娥路过,她是徐公许多“女儿”之一。

“纪月改不掉痴人说梦的毛病。”

“她比任何人都清醒。”纪风维护姐姐。

徐娥像听到了天大的玩笑:“自己做婊子,却妄想你不必靠男人?教你读书写字,也不能嫁秀才喔!”

纪风心头一痛,扑上去,无奈年龄太小,身量没长开,空有一腔的狠辣,白白挨了几耳光,半张脸都是红印。

徐娥面目狰狞:“与纪月一样,都是疯子!”

纪风回到屋内,笨拙地给右脸涂了层胭脂。

察觉到异样,有石子打在窗上,必是徐娥不肯罢休,纪风不去理会,一阵过后,石子竟敲出节奏,她自蒲团跳起,见韩初时立在窗外,正冲她笑。

“猜到你还在屋里,”他说,“为何不理我?”

纪风语气强硬,眼神幽怨:“你明知阿姐素不喜我见男子。”

“那我走?”韩初时作势回头,纪风一跺脚:“你!”他迅速转身,一脸得逞的胜容,目光中有无限怜惜:“她又打你了?”不知说得是阿姐还是徐娥。

她低下头。

韩初时低声说:“今夜子时,我们约在河对面见,我有话对你说。”

纪风的心怦怦然。

韩初时的父亲本是周王亲封武州兵马使,十六州最乱的年代,自立为王,凭借十万忠心耿耿的私兵,所向披靡,风头无两,与云州一战却节节败退,使知天下有宿敌,遂与张辽互换质子,约定互不犯边境。

待徐翀取云州,亦未打破前人盟誓,待其如座上宾,狼子野心昭矣。

这个时候,韩初时已在云州留了十年,纪风较他晚来五年,一见如故。

少年清瘦高挑,眉眼俊逸,较之纪风的满身稚气,已有大人模样,多年寄人篱下,也未曾放弃刻苦攻读,腹中既有经纶,更不缺圆滑,若非他相护,初来乍到,纪风已撑不下去。

昔年的依赖和感激如今已变成少女的悸动,她像是将他看穿,一句话也没说,娇羞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

这晚,徐公仍大宴宾客,流水席一茬接一茬,醉中男女络绎不绝。

徐夫人派贴身婢女红姑接纪风去正屋,她们身后跟着两个嬷子,面容不善。

屋内除却夫人,尚有家丁在,夫人说:“扒去她的衣裳。”

纪风心知,又来了。

此时纪风离及笄还需两年,不会有人将她与‘女人’联系在一起,她又并非出自清白人家,摸不得碰不得,但袍子底下打了补丁的肚兜仍叫她窘迫连连。

好在,夫人到此为止了:“停下吧,不是她,她身量不够。”

纪风一件一件把袍子穿上,此情此景,发生了无数回,她已能应付自如,正觉得戏已唱完,夫人将绣着鸳鸯的肚兜扔到她脚下,盯着她的双眼:

“昨夜公子屋内彻夜通明,今晨有婢子在榻上发现了它,你可见过此物?”

纪风眼眼观鼻鼻观心:“未曾见过。”

“你可知公子平日素与谁往来,抑或独见哪个女子?”

“不知。”

“昨夜你阿姐在何处?”

“与我习字,直至天明。”谁会相信十四岁的少女撒慌面不红气不喘?

夫人无奈何,心生烦意,这时纪风道:“小女一事不解。”

“何事?”

“园中女子众多,而夫人专挑小女,可是心中早有了答案?”

夫人一怔。

纪风又道:“既有答案,却又迂回,岂是顾及被人知晓?”

夫人大怒,老爷收养纪氏姐妹,以美人笼络天下豪杰,纪月动不得,未想小的也生着獠牙,挥一挥衣袖叫人离开。

纪风只想逃离,拖着衣摆朝外走,她本就瘦削,穿着不合身的袍子愈显得羸弱,衬得脖颈细长,面容白皙。

夫人遐想,年少尚且难掩锋芒,待成年又是一个纪月。更倔强的纪月。

将少女唤回,一字一顿道:

“纪月让你读书,用心良苦,是为你不必承袭她的衣钵,可否看在圣贤份上,劝你阿姐别接近我儿?”

纪风头也不回:“夫人说什么,小女听不懂。”怀柔之策于她无用。

夫人吩咐:“送她回去。”

回程红姑心不在焉,纪风比同龄人更懂人性,说:“别人问起,我会说姑姑送我到住处。”红姑乐得半途而返,纪风则趁守卫疏忽,溜出府邸。

子夜的潮白河异常安静,开战以来,有人频频打捞到尸身,于是连零星的船坞也离开了,百年来孕育过顽强文明的河流,朝夕间,遭到嫌弃,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纪风心口一痛,无端默念,在这一刻开化。

“让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胆敢欺负侠女纪风?”不用看也知道,是韩初时的声音。

她想到方才的话还有另一种意味,不免脸色一红,不去看他,韩初时站在她身后,轻声道:“今夜我就要离开云州,来与你告别。”

一月前他的束冠礼纪风也有参加,韩叔父看两人形影不离,说男儿当早日成家,眼神颇为意味深长,想来是她误会了。纪风也常听韩初时说会回武州去,但不想这天竟毫无预兆地来了。

徐翀上位以来,政令暧昧,边境剑拔弩张,各州纷纷选择质子外交,云州的外乡人多了起来,韩初时处境越发尴尬,踏上归程顺理成章。

况,乱世当道,命运当有自己主宰,回家乡机遇良多。

她转过身,多想挽留,出口却只是道:“你的嫡兄岂会容你?”

他道:“纪风,不要劝我,想一想你阿姐,也就有了答案,况父亲老了,不再执着嫡庶,昔日我那些留在故土的同胞庶弟,多已领兵建功,而我徒有双拳,多年来不过纸上谈兵,何其甘心?我若设法回去,父亲允我晋王之位。”

纪风无话可说:“愿你一切顺利。”

“愿你早日长大,”他眼光感慨,透过迷离的水雾看到一位成熟的佳人,那是想象中她长大的样子,无法自拔,一会儿又道,“那时或许十六州归一,无人再被迫四海为家。”

纪风想,那样于她而言也无异,她没家。

……

天空没有风,要闷一场大雨,不一会儿,雨点倾盆落下,潇潇然没有罢休的意思。

纪风一边跑一边护住衣裙,她心想无所谓生病,但一定不能淋湿裙子,却事与愿违。

生怕开罪阿姐,遂心生一计,火速跑去火房烧热水。

纪月回来,就见阿妹正在洗头发,弯着身子自乱发中眯起只眼瞧了她一瞬,穿过的衣服也洗好挂在一边。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懒猪竟操持家务,下雨天洗什么衣裳?”纪月来到妆台前补妆,一会儿还有场宴。

纪风轻吐一口气,躲过一劫,随后瓮声瓮气道:“白天夫人叫我去问话。”

“她也就找你撒气。”

“她往后还会不会找我?”

“谁知道,”纪月无所谓耸耸肩,“问你就担着,谁叫是我养你。”

纪月到底没去赴宴,不久有人发现城中少了名质子,火速去追,为时已晚,宾客恐此乃变局先兆,借故告辞,静观其变,徐公怒火中烧。

这夜,听着外头的兵声,纪风心惊胆战。

纪月鲜少夜里留在家中,几个时辰到天亮不知如何消磨,过去常愁酒气熏天,如今没了酒,竟无法安睡,走到几案前翻阿妹的字,似乎不再是早上那张,却仍旧半字不识,想到不久前才打过她,心有些软,无话找话道:“听说惹祸的是韩家那小子,逮着他必不饶。”

纪风维护朋友:“云州强盛,待质子如座上宾,来日没落,质子首当其冲,没有谁天经地义给人做牛做马。”

这最后一句,是带了气的,纪月道:“听听,听听,我素来知他与你的交情,敢问人家抽身可想到拉你一把?走时可有与你辞别?”

“辞了。”

纪月一怔,随机冷笑。

这世上比不辞而别更残忍的,莫过于辞了再别。

纪风若有所思:“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纪月诧异:“什么意思?讲人话。”

“就是说,人总要回到自己的家。”

纪月一时不认得阿妹,似笑非笑道:“你可是在提醒我,咱们有个宁愿把女儿卖人的爹?还是想说,若无我当日决定,你能活得更体面?”

纪风连忙道:“我绝无此意。”

“或是后悔没求韩初时带你远走高飞,”阿月咄咄相逼,“若你已成人,我不会再管。”

“我哪会博得人家半点留恋?”纪风惨笑着抬头,却见阿姐震惊不已,才知祸从口出,急道:“我不会离开你。”但错已铸成,两姐妹不欢而散。

翌日,纪风有心讨好,起得很早打扫庭院,做早饭送来,阿姐却好像已经忘昨日龃龉,她把油饼泡在粥中,食了两碗,酣畅淋漓拭着汗,反欣慰道:“早知你有这手艺,当初便不请孟婆来,尚能剩下月银给你陪嫁。”

孟婆不乐意道:“大小姐真乃食人嘴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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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
连载中同消古 /